9.難測
翌日霍明鈞果然給方茴放了假,讓她給謝觀當地陪。方助理一邊吐槽大魔王的助理真難當一邊歡樂地刷着老闆的卡停不下來。謝觀對這座城市沒什麼感覺,好惡都說不上,於是任由方茴規劃路線,他袖手跟在一旁,比方茴還像個稱職的陪聊。
方茴跟着霍明鈞來過許多次港島,對這裏十分熟悉。她一邊給謝觀科普風土人情,一邊突發奇想道:“我覺得可以去考個導遊證,這樣萬一哪天被老闆炒了,我還能出來帶團。”
“挺好,”謝觀將她讓到行人路內側,捧場道,“換個活法。既能遊山玩水,順便鍛煉身體。最重要的是導遊進景點不用買票,多省錢啊。”
方茴笑道:“哎,這個不是重點,咱不差錢。”
謝觀也笑了,眼角一彎,彷彿把方寸之間的陽光都盛在眼底,整個人無比明亮溫和。方茴猝不及防正對上他眼裏的笑意,險些捂住心口尖叫。
天知道對於他們這些長期生活在人形自走強效製冷設備下的人,冷酷世界裏突然出現這麼一個疏朗溫和、平易近人的大帥哥,無異於黑夜裏的一束光,雪地里的一捧炭,淪陷區裏的一隊解放軍,頓覺世界充滿了愛與和平與希望。
方茴有時候會很奇怪,她看過一點謝觀的資料,知道他出生在普通的農民家庭,父母文化水平不高,在演藝圈裏沉浮了七八年,從沒冒出過頭。好不容易有個難得的機會,卻因為保護一個女同事得罪了大金主,被逼得走投無路去拍三級片。這樣的生活環境,怎麼能造就出那樣好的修養,讓人養成這麼一副耐心溫柔的脾性?
“說起來我的證件都被偷了,要回去的話手續會有點麻煩,”謝觀蹙起眉頭,“是不是得提前跟霍先生說一聲?”
“啊?”方茴回神,笑道,“別擔心,私人飛機手續沒那麼複雜。而且老闆讓人催過警方,破案后證件肯定能找回來。”
謝觀心中微訝。
霍明鈞從未提起過這些事,在謝觀面前,他似乎更樂於扮演一個翻舊賬壞脾氣的“壞人”。謝觀大概是吃苦吃多了,別人對他好他反而會心生疑惑。霍明鈞的不動聲色免去了他的困擾,謝觀只學會了如何忍受惡意,卻拙於應付善意,乍然被這變相的體貼兜頭罩下,剎那間竟不知該作何滋味。
他沉默半晌,才終於惜字如金地吐露了一點真實想法:“霍先生……他人其實很好。”
方茴默默地替老闆收下了好人卡。
晚上謝觀回房時,恰好在電梯裏遇見霍明鈞的另外一個助理陸鳴。
他只在陸鳴來接霍明鈞時見過對方一面,兩人並不相熟,謝觀點頭致意,陸鳴卻主動開口:“謝先生,今天下午深水區的警察抓到一夥慣偷,他們從窩點裏找到了你的證件,老闆讓我拿來給你。”
他遞過一個透明袋子,謝觀看到了自己的錢包和幾本證件。
“謝謝,”他沒顯出多少驚喜的樣子,只問,“霍先生回來了嗎?”
陸鳴:“在房間裏。”
霍明鈞趁着空閑時間去鍛煉了一小時,謝觀進門時他剛洗過澡,浴袍散敞的領口下是一小片肌膚,透着不見天日的蒼白。謝觀目測了一下兩人的體型,忽然發現霍明鈞雖然比他高,卻並不比他壯實多少。
他這段時間被折騰的瘦了七八斤,而養尊處優的霍明鈞居然一直保持着這樣的狀態。再聯想到他那停不下來的咳嗽,不知怎麼,謝觀突然生出一陣無來由的恐慌。
“怎麼了,從進門就一直盯着我不放,”霍明鈞走過來看了看他的臉色,“遇上什麼事了?還是被人欺負……”
謝觀忽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他不會號脈,只能憑手指感覺皮膚下不明顯的規律搏動,像魔怔了似的數了一會兒脈搏,非但沒能冷靜下來,呼吸反而越來越亂,慌張地傾身就要去聽霍明鈞的心跳。
頭頂之上,霍明鈞注意到他的動作,臉色驟變。
“謝觀,”霍明鈞用沒被抓住的那隻手扳住了他的肩膀,不由分說地將他從自己胸前扯開,“鎮定,抬頭看着我,你在幹什麼?”
謝觀被迫揚起頭,看人的眼神都是渙散的,好半天才從空洞瘋狂的恐懼中掙脫出來。當他的意識重新奪回控制權時,整個人冷汗涔涔頭痛欲裂,腿一軟就往地上栽去。多虧霍明鈞眼疾手快撈了他一下,才免了這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抱歉,我可能有點虛。”謝觀被霍明鈞半拖半抱到沙發上,意識到自己還抓着人家的手腕,趕緊鬆開,“對不起對不起……我操,怎麼淤血了?!”
霍明鈞手腕上赫然一圈淤血印子,謝觀嚇了一跳,站起來要去給他找葯,被他抬手按了回去。霍明鈞不以為意的活動了一下手腕,拉下衣袖蓋住印子:“沒事,過兩天就好了。倒是你,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謝觀視線還停留在他手腕上:“剛才可能是走神了,有點心慌,不要緊。”他皺着眉強壓下頭疼:“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
霍明鈞卻沒理會他的自責:“說了沒事。謝觀,你確定我們以前真的沒見過?”
謝觀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我老家在S省,到B市后忙着各處跑場子,想偶遇你也沒機會啊。”
霍明鈞眉頭緊鎖,許久后終於道:“沒事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對不起,”謝觀坐在沙發上沒動,又說,“謝謝。”
霍明鈞本來要走,聞言身形一頓。
謝觀提醒道:“證件。”
霍明鈞一言未發,逕自走了。
飛機在B市機場落地,專門來接人的車就停在外面。謝觀謝絕了霍明鈞要送他回去的提議,獨自提着行李沿通道走向另一扇門。
那晚過後兩人間的氣氛變得有點奇怪,霍明鈞的態度冷了下來,卻沒有要甩開他的意思。相反,他對待謝觀似乎更加慎重……慎重得連方茴都不敢來找他聊天了。
霍明鈞是不會告訴他自己在想什麼的,謝觀也不願妄自揣測他的心思,那麼不如退回原來的距離,他記住霍明鈞的恩情,卻不再試圖建立友誼。
謝觀打車回到原來住的小區外,找到自己以前租的房子,敲了敲門,沒人應答。
他從網上翻出房東留下的聯繫電話,撥過去說明身份,問能不能續租。這裏地段一般,房東樂得租給熟人,兩人約好第二天見面拿鑰匙,算是解決了最要緊的落腳問題。
謝觀去銀行改密碼,發現卡里的活期存款已經全部被提走,不過幸好他走前把大部分積蓄都存成了定期,這筆錢還安然無恙地躺在銀行里。
他取了一萬出來,就近找了家小旅館暫住,未免以後愁得睡不着,他決定什麼也不想,先睡一覺再說。
那邊的霍明鈞卻沒他這麼輕鬆。他在辦公室休息了半個小時,立刻召集高層開會安排下一步工作。
等這場會議結束時,外面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助理鍾和光把會議資料收拾好送回辦公室,問霍明鈞:“您現在要下班嗎?如果還要繼續,我讓方茴去給您訂份晚餐。”
霍明鈞隨手鬆了松領帶,身心俱疲:“不了,我回去。”
鍾和光:“好的,我下去開車。”
B市晚高峰此刻還余個尾巴,勞斯萊斯被卡在車流里。鍾和光從後視鏡里看去,霍明鈞在後座閉目養神,眉心壓出一條淺淺的豎痕,嘴角微微向下,看上去心情似乎不大美妙。
霍明鈞手下一共有三個助理。生活助理方茴聰明機靈,二助陸鳴精幹傲岸,唯有一助鍾和光縝密果決,與霍明鈞的行事風格頗為相合,是他最倚重的心腹幹將。鍾和光從霍明鈞入主集團起就跟在他身邊,從端茶倒水到如今獨當一面,要論對霍明鈞的了解,無人能出其右。
比如現在,老闆大概是遇上什麼煩心事了。
鍾和光把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在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老闆走之前還好好的,這些天集團工作正常運轉,唯一可能出事就是在老闆去香港這段時間。剛才開會說起收購問題,隆豐集團的意向比較積極,那麼只可能是老闆的私事了。
他想起方茴和陸鳴在港島時爭先恐後、三觀崩裂般地通風報信,思及一個月前霍明鈞交代他去查的那個人,心裏大約有了計較。
後座的霍明鈞忽然睜開眼睛,徑直問他:“謝觀這個人,你覺得該怎麼安排?”
鍾和光一邊注意路況,一邊斟酌着答道:“您如果心裏還有懷疑……不如把他放在一個夠得着的地方先觀察一段時間,無論他是不是,總會露出蛛絲馬跡。到時候再做決定不遲。”
霍明鈞大約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思考了片刻,問道:“我們集團跟演藝圈又不搭邊,往哪兒放?”
鍾和光心中暗鬆一口氣。
問題回到專業領域,果然比猜測君心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