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新生
過午時分,聽說謝觀受傷,從B市匆匆趕來林瑤到了醫院。
她還沒進病房就被守在外面的女助理攔住,示意謝觀在休息。林瑤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窗悄悄看了一眼,頓時顫巍巍地捂住了小心肝。
謝觀在病床上闔目沉睡,床邊坐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男人,正專註地對着電腦敲敲打打。
林瑤是西華的老員工,多次被老闆秀一臉,對江可舟的印象不可謂不深。此刻乍然在謝觀病房裏看到他,跟在市中心見到國寶大熊貓一樣,驚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江先生怎麼來了?!”
“您是謝哥的經紀人?”方茴甜笑,請她坐下,“葉總是我家老闆的朋友,老闆現在人不在C市,所以請江先生過來,幫忙照看兩天。”
林瑤想起葉崢隱晦的提醒,明白助理口中的“老闆”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霍先生。之前她還擔心出了這麼大的事,霍明鈞恐怕不會輕輕放下。現在不用直面暴風雪,陪同的人換成江可舟,林瑤不由得暗自慶幸,懸着的心雖然尚在飄忽,但總算是有了平穩着陸的跡象。
畢竟江可舟是西華娛樂的“自家人”,傳說中的溫柔知性老闆娘。
不到半個小時,謝觀醒了,林瑤便進去探望,跟江可舟見面打招呼,這才談起此行的來意,是關於謝觀被襲擊的始末緣由。
“……攻擊你的女孩叫黃婷,警方調查她的社會關係時,發現她是鍾冠華的狂熱粉絲。”林瑤道,“你跟鍾冠華的撕逼在網上鬧得沸沸揚揚,他最後被打臉打的挺慘,人氣持續下滑,整個人心態有點失衡。他有好幾個粉絲後援會群,有一天空降進去,說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話,什麼‘時運不濟’‘多方面的客觀原因’,總之就是給粉絲洗腦,說他是被你逼成現在這個慘樣的。”
“黃婷的精神可能也有點問題,特別偏執,以前就經常在微博上發‘我真恨不得現在就死了,變成厲鬼守護哥哥’這種宣言。她看到鍾冠華的那些話,對你恨之入骨,於是註冊了個小號混進你的後援會,打探行程,着手準備對付你。”
聽起來怪瘮人的。謝觀抖落一身雞皮疙瘩,問:“鍾冠華那邊什麼態度?”
“我聯繫了他的經紀人,那邊躲着不肯見我們,”林瑤嘆了口氣,“這件事處理起來很麻煩,她雖然是鍾冠華的粉絲,但要說是鍾冠華唆使她去潑你硫酸,邏輯又顯得太牽強,跟碰瓷一樣。說到底這次的事件只是粉絲的個人行為,鍾冠華那邊不認賬,我們也沒辦法跟他死磕。”
謝觀皺起眉頭,江可舟則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
先前他還奇怪謝觀收到恐嚇信為什麼不願告訴跟經紀人,現在看林瑤的態度,江可舟倒是明白了謝觀的顧慮。
他們這些人做慣了場面工夫,謝觀和鍾冠華在網上雖然撕的驚天動地,但姿態都是官方而端莊的。互掐的同時保證了熱度和話題度,經紀人也樂見其成。可一旦輿論攻擊演變成現實中的人身攻擊,對付瘋狗的各種手段就不是林瑤所擅長的了。
尤其是鍾冠華還不是什麼十八線過氣小明星,雖然人氣下滑,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至今還是聚星時代的當家一哥。倘若謝觀以牙還牙,勢必要觸動聚星時代的敏感神經。
林瑤一沒有足以抗衡的人脈勢力,二來此事費力不討好,謝觀還沒重要到能讓她賭上職業生涯。
所以她來探視謝觀,不僅僅是慰問,最主要的目的是把皮球踢出去。
葉崢也說過,謝觀的真正靠山並不是西華娛樂。林瑤心想,既然霍明鈞那麼疼他,不如等恆瑞方面出手,鍾冠華自然跑不掉,也免去了她的諸多麻煩。
她什麼心態謝觀一清二楚,林瑤給他當了兩年的經紀人,她不願意惹麻煩,謝觀也不想勉強。
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清楚。
“現在不是我要跟他死磕,而是鍾冠華在跟我死磕,”謝觀至今不敢大聲說話,聲音稍微抬高腦袋就暈成一鍋漿糊,他氣若遊絲地道,“他今天能煽動一個黃婷,明天就能煽動王婷李婷,後天再弄個敢死隊出來,到時候我還能不能躺在這跟您說話都成問題。”
“林姐,我體諒你的難處,但這件事我必須追究到底。粉絲行為偶像買單,鍾冠華敢造謠我,就得做好被打擊報復的準備。”
林瑤礙着江可舟在旁,不好表現的太過不作為,精巧的眉頭一皺:“你想讓鍾冠華怎麼樣?”
“簡單,”謝觀道,“就四個字——道歉退圈。他如果不主動走,我幫他滾蛋。”
林瑤想也不想,斷然道:“不可能。”
謝觀輕聲一哂:“林姐,不是我拿喬……”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消音,目光越過病房中熟人,徑直落在門口方向。
那裏有個熟悉的身影,男人高大挺拔,進門甚至要微微低頭,儀容失去了平日的一絲不苟,顯出幾分連日奔波積累的風塵倦意,唯有一身不曾回暖的冷肅氣場如初,只要站在那裏,就成功讓在場所有人閉嘴噤聲。
霍明鈞回來了。
謝觀沒來由地有點心虛,怎麼看怎麼覺得霍明鈞像是憋着一肚子火。這兩年來,謝觀每次遇到事,事後都要被霍明鈞數落一頓,已經練成了條件反射。他在心裏掂量了一下,這次這個不大不小的事故,恐怕得用三斤甜言蜜語加一星期躺平任上才能哄好。
江可舟極有眼色地帶着林瑤避了出去,霍明鈞回手關上門。另一隻手還揣在口袋裏,被冰冷金屬在掌心裏狠狠地硌了一下。
沂州市孟門縣是謝觀的老家,位於S省東北部。如果打開地圖就會發現,S省與H省以五行山脈為界,孟門縣名義上在外省,但實際上距大興山只有一小時左右的車程。
霍明鈞親自登門,拜訪了謝觀的父親,謝廷芳。
從十年前那場精心策劃的綁架案起,樁樁件件,他無意隱瞞,全都講給了謝庭芳聽。
故事的後半部分,在距大興山百里之外的另一個山村裡,終於得以補全。
謝廷芳的親生兒子謝觀,十五歲罹患急性白血病去世,謝觀的母親徐杏兒承受不住打擊,精神崩潰,一病不起。為了給她治病,謝廷芳經常進山采草藥賣錢。於是那年八月的一個清晨,他在駝嶺下撿到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半大少年。
謝廷芳剛經歷過喪子之痛,無法對這還剩一口氣的孩子坐視不管,便將他背回了家。說來奇怪,他的妻子先前分明已病的生活不能自理,看到這個孩子卻奇迹般地恢復了神智,衣不解帶地看護照顧,彷彿突然找回了精神支柱,病痛一下子去了大半。
除了她堅稱這孩子就是她的謝觀。
那孩子撞了腦袋,斷了三根肋骨,肩上還有一處槍傷,謝廷芳擔心他救不回來,抱着他到鎮上找到一位據說有祖傳技藝的老中醫,連針灸帶治外傷,足足五天這孩子才睜開眼睛,卻什麼也不記得,甚至語言功能失常,連話都不會說,像個被格式化了的機械人。
縱然謝廷芳不信命,也忍不住想,許是上天垂憐,不忍心見他們夫婦二人半生孤苦,才把這個孩子送到了他們身邊。
老中醫妙手回春,那孩子逐漸好起來,除了沒有記憶,其他與尋常少年無異。因為徐杏兒固執地認為他就是自己的兒子,他便頂了謝觀的戶口,以謝觀的身份生活,直到如今。
“那時我也想過,有一天謝觀的家人找過來怎麼辦,”謝廷芳扶着桌子,抖抖索索地從柜子最角落裏摸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糖盒,打開來,裏面是一顆生鏽的子彈,“他剛來那會兒,眼角下有顆痣,後來等腦袋治好了,那顆痣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消掉了。我想着,孩子雖然記不得了,總要留個日後相認的憑證。”
“你看看,這顆子彈你認得不?”
右胸上的傷口似有所感,剎那閃現過一陣共鳴般的撕裂疼痛。
霍明鈞曾被出自同一把槍、同樣型號的子彈射穿肺葉,沒有人會比他更熟悉這枚子彈。
十一年之後,那個怯怯地叫他“哥哥”的少年,終於回到了他身邊。
陳舊的子彈頭被他死死攥在掌心裏,銹跡斑駁,似乎還泛着新鮮猙獰的血氣。疼痛將他從深陷的回憶里喚醒,霍明鈞抬眼看去,恰好對上謝觀大傷元氣后略顯蒼白的微笑。
一時間,無數念頭自腦海中湧起,卻又如潮水般黯然褪去。
他從沂州一路風塵僕僕地趕回來,懷揣着滿腔待敘別情、幡然追悔,千百般滋味把多年來空白的心緒攪成一江驚濤拍岸,十年前那段帶血的真相幾乎要脫口而出——
可他面前的人是謝觀。
從他醒來那一刻,霍明鈞就知道他沒有恢復記憶。
他想開口,想跟他說對不起,想告訴謝觀,你就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救命恩人。你失憶了,但沒關係,我會幫你想起來。
然後呢?
讓他想起埋在廢墟里的童年,想起瘋癲痴傻、食不果腹的日子,還是想起雨夜裏幾乎令他殞命的飛蛾撲火?
在他以程深身份生活的那些年裏,有什麼值得他記住、眷戀,並且深深懷念?
他是程深又如何,是謝觀又如何。
周遭忽然靜了下來,窗外傳來一聲清脆的喜鵲叫,接着是人語、風聲、走廊外的腳步……世界好像重新活過來了。
他心裏發生過一場無人知曉的天崩地裂,面上卻是一派淡然的冰消雪融。
謝觀笑的臉都快僵了,霍明鈞步伐方才一動,朝病床走過來。
他在床邊坐下,捧起謝觀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手背上的淤青和針孔,拉到唇邊輕輕親了一下:“還是這麼不讓人省心。”
謝觀訕笑:“我錯了,別生氣。”
“嗯,”霍明鈞應了一聲,垂着眼睛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轉頭對他說:“結婚吧。”
謝觀:“啊?”
這表白猶如晴天霹靂,謝觀彷彿嚇傻了,語無倫次地問:“結什麼……不是、結婚啊?去、去……哪兒結啊?”
霍明鈞握緊了他的手:“美國、歐洲……世界上任何一個允許同性戀婚姻的地方都可以。”
“不是,”謝觀終於回過神來,心跳速度飆升,猶如一群公鹿在他心田裏蹦迪,“為什麼啊?這沒頭沒尾的,你是受什麼刺激了嗎?再說終身大事,在病房裏決定是不是有點、那什麼……太輕率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你想好了,這玩意一旦答應了不好反悔的……唔!”
霍明鈞忍無可忍地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沒有為什麼!”他過度洶湧的情緒終於瀕臨失控,低吼道,“我就是想把你綁在我身邊一輩子,天也好命也好,誰都別想奪走,明白了嗎?!”
“好好好結結結,我造我造,”謝觀一疊聲地答應,趕緊抬手摟住,生怕他發瘋咬人,“嘶,別晃……我頭暈。不着急啊,我答應你還不行嗎。”
“嘖,佔有欲怎麼這麼強……”
病房外,江可舟示意林瑤跟他走,兩人來到走廊一端的僻靜處。
“公司的事我不便插手,不過這次謝觀的事,我想請林小姐仔細考慮一下,盡量按他說的處理,”江可舟溫聲商量,在林瑤面前也沒什麼架子,“他算是我的朋友,以後還要在西華工作,能通過公司解決的,就別去麻煩霍董了。”
林瑤眉心蹙起,卻沒有立刻答應。
好脾氣的人很容易被殺熟,因為這類人遇到爭端時往往選擇退讓一步,不夠強硬。導致無論是對手還是隊友,都不太會把他們放在眼裏。謝觀是這樣,江可舟也是如此。林瑤跟江可舟接觸不多,想當然地覺得他是那種溫柔和藹、與世無爭的軟和性子,從小就是老師家長的寵兒,長大了又被葉崢呵護在手心裏,工作穩定高薪,夫夫感情和睦,很多事都想當然,被駁回也不會太計較。
林瑤確實沒太將江可舟放在眼裏,想了想,挑了個比較委婉的說辭:“我會儘力爭取,但是江先生您也知道,鍾冠華那邊肯定不會承認,至於退出娛樂圈什麼的,那就更難實現了……”
江可舟的笑容冷下來。
“你有你的難處,覺得為他一個人大動干戈不值得,謝觀心裏清楚,我也能理解,”他不緊不慢地說,“那這樣,我們換個理由好了——我記得前段時間鍾冠華造謠謝觀,說他跟葉崢之間不清不楚,有這麼回事嗎?”
林瑤茫然地點頭。
“那就好。”江可舟道,“我現在想讓鍾冠華在娛樂圈消失,你去幫我問一下葉崢,這個理由夠不夠充分。”
三個月後。
《隱俠》劇組外景結束,當天霍明鈞來探班,順便接謝觀回家。
外景地恰好就在S省和H省交界的雲台山景區,謝觀偶然來了興緻,要霍明鈞轉道去大興山看看。
霍明鈞雖然打定主意守口如瓶,等謝觀自己想起來,但心裏仍保留着一點難以言明的僥倖。兩人於是開車上了盤山公路,一圈一圈地繞上了當年那片陡崖。
七月天氣酷熱,山裡卻涼快許多。十幾年過去,本地的旅遊業興旺,這片公路翻修過一次,加裝了護欄,已經與當年荒涼無人的景象截然不同。
那一夜的暴雨,槍聲,衝天而起的火和浸透地面的血,似乎已經永遠消散在了生生不息的山風之中。
謝觀想去崖邊看看,被霍明鈞死死拉住。他倒也不執著,順着他的意思回到路邊,兩人站在石壁的巨大陰影下,手牽着手看了一會林海松濤。
“在想什麼?”
“一個至今想不明白的問題。”
謝觀與他對視一眼,看到彼此眼裏釋然的笑意,問:“是什麼?”
“我跟他素昧平生,”霍明鈞沉吟道,“他為什麼要救我?”
謝觀道:“早就告訴過你了,別想得太複雜。他只是喜歡你,想跟你玩。”
霍明鈞只當他是在安慰自己,一笑置之:“是嗎?”
“當然,”謝觀側頭看向他,“知道我為什麼非要拉你來這裏嗎?”
霍明鈞配合地側轉半身,注視着他難得認真的面容:“為什麼?”
“因為很快……就是我們認識的十二年了,”謝觀眼裏似有淚光一閃而過,嘴唇顫抖着吐出兩個字,“哥哥。”
霍明鈞霎時僵住。
“這位少俠,”謝觀狡猾地笑起來,不懷好意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按照江湖規矩,救命之恩,可是要以身相許的。”
浮雲變幻,曾經看不見終點的長路終於走到了盡頭,時光如有質感,數千個日夜流淌而去,留下世間最溫柔的饋贈。
無論生離死別,天意造化,從此以後,你是我一生的來處與歸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