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程深

53.程深

十年來,程家夫婦一直得到霍家源源不斷的資助,早已從大興山農村老家搬離,遷居到了H省省會。

二人在市中心買了兩套房和兩個商鋪。一個被程父程立國用來開棋牌室,另一個則成了小超市,由程母潘迎華經營,賣點果蔬日用等雜貨。夫婦倆沒有再要過孩子,倒是坐實了當年“生不出孩子只能抱養”的說法。

霍明鈞感念程生的救命之恩,在他走後,自然而然地將贍養程家父母的責任擔到了自己肩上。他痊癒后曾與這對夫婦接觸過幾次,發現對方粗鄙自私,愛錢如命,也不知道是那個步驟出錯,才教育出了程生這樣的兒子。

霍明鈞與程家夫婦相處不來,漸漸地也就不再見面,但每年都會有一筆數額可觀的贍養費,定時打到某個特定賬戶上。

程家父母手握豐厚存款,悠閑度日,膝下雖沒有一兒半女,但活得頗為滋潤舒心。是以當他們在自家客廳里看到不請自來的霍明鈞時,還沒意識到危險,一身的浮浪市儈之氣不加收斂,十分自來熟地問:“哎喲,稀客!什麼風把霍老闆吹來了?您要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瞧我們,什麼都沒來得及準備……來來,霍老闆喝水。”

“不用忙了,”霍明鈞沒接她遞來的杯子,直截了當地道,“我今天來,是想問問關於程生的事。”

潘迎華的手僵在半空,正要點煙的程立國一哆嗦,打火機崩出一朵藍色火花。

“兩位這是什麼表情,”霍明鈞漫不經心地問,“怎麼,想不起來了?”

“沒有沒有……”潘迎華回過神來,立刻補救道,“我和老程就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這事兒都過去這麼些年了,您這冷不丁地一提,我倆都愣住了。”

霍明鈞冷淡地勾了下唇角,意味不明地說:“那就好。”

按理來說這該是個笑,可別說他臉上沒有一點笑意,光嘴角那弧度里盛的冰冷譏誚就足以凍的人退避三舍。程家夫婦對霍明鈞向來是又敬又怕,此時被他笑得心裏發毛,腿肚子隱隱抽筋,勉強撐出一點鎮定來,試探着問:“霍老闆又找到跟我們阿生長的像的人了?”

霍明鈞一挑眉梢,反問:“什麼叫‘又’?”

潘迎華語塞,乾巴巴地解釋:“您上次不是讓我們見過那個,跟阿生特別像的年輕人……”

“對,他不是,”霍明鈞道,“他眼角沒有痣,智商也正常。但我最近聽說痣是可以點掉的,智商這東西就更說不準了。除了這兩樣,你們覺得還有沒有其他地方不一樣?”

夫妻倆面露遲疑。

半晌,程立國才為難道:“這……霍老闆,出事時孩子還小,沒長開,我們也不知道他長大了是什麼樣,實在沒法比較。”

“我記得程生當年替我擋了一槍,打在右腿上了,對吧?”霍明鈞狀似無意地隨口提了一句,“那顆子彈後來去哪兒了,你們還有印象嗎?”

“是有這麼回事,阿生的屍體送回來時腿上有個洞,”潘迎華立刻自作聰明地附和道,“但沒看見子彈……可能是打穿了?這麼小的東西,當年沒找到,現在更找不着了……”

霍明鈞臉上裝出來的平靜神色倏地一收,卸掉的面具之下,是再也掩蓋不住的怒火與森然殺意。

他結了霜似的視線逐一剜過程家夫婦,恨不得當場活撕了二人。

霍明鈞清楚地記得,出事那年他特意查閱過結案報告,由於屍體被燒得大半焦黑,面目全非,又因為被壓在車下而受到嚴重損毀,很多傷情無法檢驗,所以法醫給出的最終鑒定結果里並無槍傷一項。

而現在,潘迎華卻順着他隨口胡謅的提示,言之鑿鑿地告訴他,“程生”腿上有彈孔。

除此以外,據警方後來調查,當年那兩個綁架犯中有一個是獵戶出身,槍法很准。霍明鈞和程生逃跑那夜,綁匪開車在後面追殺,朝他們開槍的就是這個人。

第一槍由於距離太遠而失了準頭,第二槍和第三槍卻無一落空。

他們從一開始就在下死手,每一槍瞄準的都是霍明鈞的后心。所以程生替他擋掉的第二槍,無論如何也打不到腿上。

那道疤留在謝觀的脊背上,那麼這十年來心安理得接受着他的祭奠懷念的那個冒牌貨,到底是誰?

霍明鈞失去了繼續套話的耐心,揚聲道:“鍾和光。”

話音未落,鍾和光帶着數人從裏間推門走出來。訓練有素的黑衣保鏢一擁而上,將愕然獃滯的程家夫婦按倒在地,五花大綁成兩隻貼地的人形粽子。

夫妻倆活了大半輩子,從沒經歷過這種陣仗,當即就嚇尿了,在地上不斷扭動掙扎,大喊救命,被保膘一人一條毛巾堵住了嘴。

霍明鈞不動如山地端坐在沙發上,神態倨傲,語氣冰冷,“別喊,也別浪費時間掙扎了,你們二位合起伙來騙了我十一年,現在該輪到我來坐莊了。”

“說實話,我讓你們死的好看一點。”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放開,來人啊……你這是私闖民宅……啊!!!”

霍明鈞一聽是廢話,打了個手勢,立刻有保鏢上前,抓住潘迎華左手食指,用力向後一掰——

骨頭髮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斷裂聲。

潘迎華慘叫一聲,卻被毛巾堵住了嘴,尖叫全數噎回喉嚨,痛的幾乎當場昏厥。

“說對了,我不但私闖民宅,還蘭勇私刑,”霍明鈞懶洋洋地瞥了程立國一眼,“程先生有什麼要說的嗎?”

程立國萬分恐懼,然而斷指之痛仍比不上說出真相的後果,他咬了咬牙,決心打死不開口,仍舊沉默以對。

霍明鈞等了三秒,見他不答,隨性地一抬手。

保鏢上前,這回的目標卻不再是手指,而是“喀拉”一聲,擰毛巾一樣乾脆利索地擰斷了他右手的手腕。

程立國雙眼翻白,發出一聲悶吼,身體不住抽搐,顯然是疼瘋了。

霍明鈞對滿室慘叫恍若未聞,淡淡地道:“程夫人,繼續。”

三秒之後,再斷一根。

女人終於率先徹底崩潰,發出一聲長長的、無比凄厲的哭嚎。

“我說!求求你!我什麼都告訴你!”

兩個小時之後,潘迎華被掰斷六根手指,程立國被擰斷雙手手腕,打斷了兩根腿骨,霍明鈞才終於弄清了這一深埋於斯的完整真相。

十年前,潘迎華和程立國夫婦居住在H省大興山程家村,以務農種地為生。程立國膝下無子,便從人販子手裏買了一個偷來的男嬰,當做自己的兒子來撫養,取名程生。

他還有個弟弟,是全村唯一一個考上中專的學生,後來娶了鎮上衛生所的護士,也生了個男孩,名叫程深。

程生十一歲,程深十歲那年,H省發生了一次劇烈地震,程家村鎮所在的區域靠近震源,損失慘重。程深父母不幸罹難,唯有被母親安置在樟木箱夾角中的程深得以倖存。地震后,他被送往程家村的大伯家,由程立國一家撫養。

然而受災難后創傷的影響,程深的智力和心理出現了嚴重的發育遲緩障。,偏遠山村根本沒有“心理治療”的概念,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了智障兒童。大伯一家嫌他是個拖油瓶,只能盡量保證他不被餓死,沒人送他上學念書,也沒有人照顧他了。程生就這麼野生散養地生長了五年,直到有一天他被村裏的孩子們支使,爬進一座荒廢的院子裏撿球。

他遇到了霍明鈞。

程深的堂哥程生,兩人名字相近,而性格截然不同。程生雖然是抱養,但程立國夫婦生不出孩子,一直視他為己出,慣得無法無天。十六歲這一年,程立國將他送到鎮上念高中,程生新交了一批狐朋狗友,迷上了泡網吧打遊戲。

暑假期間,他回到程家村,經常會瞞着大人到廢棄的屋子裏偷點東西,拿到鎮上去賣錢。某天半夜他翻牆出門,正巧看見了同樣偷溜出門的程深。程生心下好奇,想看看着小傻子鬼鬼祟祟地要跟什麼去,便跟在程深身後,一路摸到了關押霍明鈞的那間廢屋。

程深呆呆傻傻,程生卻不傻,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非但不傻,還稱得上十分精明。他繞到前院,觀察了幾天,意識到自己正巧遇上了一樁真實的綁架案。綁匪每人手裏都有槍,那個被關在屋子裏的就是他們的人質。

程生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中二期,最喜歡黑幫鬥毆血花四濺的大場面,杏仁那麼大的腦子裏沒有一個細胞記得“遵紀守法”四個字怎麼寫。他發現這個秘密后,第一反應居然不是報警,而是躍躍欲試地心想:“真他媽酷,我也想干一票大的!”

有時候,往往越是單純無知的人,狠毒起來越可怕。

程深笨拙地籌劃着幫助霍明鈞逃跑,卻不知道暗處有一雙眼睛,始終在注視着他。

後來霍明鈞也曾疑惑過,當年程深用一瓶高度酒撂倒綁匪偷到鑰匙,按理說他們應該不會那麼快被發現,可偏偏沒跑出多遠,就被後面的追兵趕上。然而綁匪全部葬身崖底,沒有人能告訴他答案,霍明鈞多方探究無果,只好將它歸因於運氣不好,酒的度數不夠高。

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原來這個疑點的背後,還藏着一個看不見的幫凶。

準備逃跑的那天晚上,程生跟蹤程深,發現他從家裏偷了一瓶高度數的糧食酒。於是趕回家對潘迎華講述詳細始末,危言聳聽說如果程深偷偷放跑那個人質,會給他們家帶來災禍——畢竟綁匪沒都帶着槍。

潘迎華一聽,當即破口大罵程深是個掃把星,程生見母親也如此態度,自告奮勇要去通風報信,好讓他們記住教訓。

程母擔心他的安全,然而她對程生始終溺愛,拗不過他,程立國又不在家,便遂了程生的意願。

於是程生叫醒了醉酒的綁匪,親手打開猛獸的籠門。也是他坐上了綁匪的車,參與追捕霍明鈞的行動,最終跟綁匪們一起衝出懸崖,落得個車毀人亡,有去無回的下場。

潘迎華等了一夜,不見兒子回來。她惴惴不安地四處打聽,終於有人告訴她,村外盤山公路出了一起車禍,死了三個人,聽說其中有一個是半大少年,警方正四處找人認屍。

潘迎華趕到現場,一眼認出部分殘留的布片正是那晚程生離開家時穿的衣服。她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之中,悲意上涌,尚未來得及嚎啕,一個西裝革履卻滿臉不耐煩的中年男人走過來,問死者跟她是什麼關係,陰陽怪氣地說這個孩子救了他們家大少爺的命,要給他們一筆錢作為補償。

她起先迷茫懵懂,片刻后,忽然想通了其中關竅,眼中立刻迸發出狂喜的亮光。

她知道救人的那個傻子程深,被壓在車裏的是她的兒子程生。但現場只有三具屍體,其中並沒有程深的蹤影。

中年男人說,大少爺親眼看見救他的人被車撞下懸崖。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程深活着的可能性太小了。

現場的三具屍體燒的面目全非,要靠DNA比對才能確定死者的身份。那麼即便是大少爺親自來到現場,他也辨認不出死的人究竟是誰。

最重要的一點是,中年男人親自轉達了那位大少爺的原話:“救我的那個人,名字叫‘程深’。”

本地方言土語口音繁雜,程家村人一向前後鼻音不分,因此,在他們的念法中,“程生”與“程深”的發音,幾乎一模一樣。

潘迎華替程生認下了這份功勞。

全村人都知道程家夫婦的孩子程生見義勇為,救下有錢人家的大少爺,程家從此抱上了霍家這條金大腿。而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傻子程深銷聲匿跡,很快被人遺忘,偶爾有人提及,也都遵循程家的統一口徑,以為他是被人販子拐走了。

從此,霍明鈞的救命恩人成了“程生”,而“程深”這個名字,則在有心人和無情時光的雙重作用下,被悄無聲息徹底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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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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