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8
安之在回宿舍的路上,她捂了捂被凍得微紅的臉,加快了腳步。言蹊在宿舍里等着她。
想到她就更加害羞,今天上課走神,討論時也走神,完全不在狀態,腦海里都是她。
昨天她不爭氣地暈過去了,後來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了,可是已經足夠她回味和害羞了。
喜歡昨晚的言蹊。
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她。
她小跑到宿舍樓下,拍拍身上的雪,打開宿舍的門,爬上樓,推開門叫了聲:“姨姨......”
沒有人回答。
安之直覺得有什麼不對,她趕緊進門,在廚房,湯被打翻了。
言蹊僵立在原地,眼神都變了,定定地盯着桌上的手機。
安之顧不上別的,輕聲喚她:“姨姨,發生什麼事情了?”
言蹊回頭望到她,僵硬彷徨的視線投向她,這才恢復了些溫度,她艱難向她伸出手,“陶陶......”
安之幾乎同時握住她的手,同時聽到了桌上的手機傳來聲音。
“你接一下......”言蹊像被抽去了力氣,靠向她。
安之扶住她,拿起手機,電話里是蕭雨桐的聲音。
安之一聽臉色就變了,終於能夠明白言蹊的失常。
她們立刻收拾東西乘坐最快的飛機飛往邶城。
在幾千米的高空上,安之伸手過去握住言蹊的手,言蹊戴着墨鏡,但安之知道她墨鏡底下的眼睛紅着。
她沒有說話,只是也握緊她的,兩人十指相扣互相支撐。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邶城的昨天中午言奶奶去午睡,三點半的時候,心姨上去房間。當時言爺爺正好到樓下走動並逗着雙胞胎嬰兒。
言奶奶仍沒有醒來,她嘴邊還掛着一絲微笑,已經沒有了呼吸。
她是在睡夢中走的,非常突然,所幸沒有受什麼苦。
言爺爺本來心臟就不太好,一下子受不住打擊也倒了。
老宅都亂了。
生老病死雖說是人之常情,兩位老人年事已高,孫子們雖說最小的也超過35歲了,只是他們仍舊盼望着老人們能陪着他們再久一點,兩位老人多年來有過一些病痛,可都有驚無險地度過了,言家的孩子們私心一直覺得這一天言之甚早。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而言家有兩寶。
大家有習慣了家裏有兩位可愛可親的老人存在。
在言家一直都沒有太大的規矩,即使在孩子們面前十分有威嚴的言以東,在爺爺奶奶面前還會露出孩子氣的一面,更別說幾個小的了。
這樣的突然,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世事往往難以順從人願。
言蹊和安之到的時候是次日傍晚,兩人一刻不停趕到了醫院。
大家都在這裏了,只有兩個最小雙生兒沒有進病房,被護士帶下去照顧了。
言爺爺的情況不太好,已經心臟起搏了兩次。
言以東按了按言蹊的肩膀,一米八幾的大老爺們紅了眼:“爺爺一直在等你。”
他們進去了。
言爺爺躺在病床上,面色並沒有言蹊想像的難看,帶着點迴光返照的光芒,他的瞳色已經灰敗,卻仍含着笑意,一點都不害怕死亡的靠近。
他已經不能如常說話,聲氣微弱對他的孩子們說:“爺爺有話跟你們說。”
言爺爺輕輕牽動了嘴角,“按照大小的順序來。”
言以東和蕭雨桐上前,老人握住他的手,“老大,這家之後就是你當家做主了,要照顧好家人。”
言以東紅着眼,哽了一聲:“是,爺爺。”
屋子裏的抽泣聲壓抑着。
言爺爺欣慰地笑了下,對蕭雨桐說:“老大媳婦,這些年辛苦你
了。”
蕭雨桐流着淚抽噎道:“爺爺,這,這是我應該的。”
言爺爺轉頭對站在另外一邊的言以西和柳依依招了下手。
言以西僵硬地走過來,用力抿着嘴,柳依依滿臉淚珠靠着他。
“你們兩個開心做你們的事情就可以了,老二媳婦,你比較乖,多遷就這呆小子。”
柳依依剛噗嗤一笑又癟嘴哭起來,大力點頭。
言爺爺沉重地喘氣,按着胸口。等着的言以南忍不住哭道:“爺爺……”
“就你愛撒嬌。”言爺爺好不容易透過一口氣,笑着對面露哀傷的余勝男說:“老三媳婦,這小子娶到你是他福氣,你們這個小家還得你多費心。”
余勝男手按在哭泣的言以南肩上,含着淚光點頭:“我會的,爺爺。”
言爺爺這才看向小五,言以東和蕭雨桐把位置讓給她,她從進了病房就呆在原地,一動都不動,現在她也不敢上前。
“小五,來……”
她心知這就是遺言了,緩緩地挪動步子,看着言爺爺望着的眼神,眼淚終於流了下來,蹲下來握住他的手泣不成聲。
言爺爺拍拍她的手,另外一隻手伸向安之。
安之愣了下,言蹊回頭朝她點頭,她才上前去。
老人分別握住她們的手,緩緩道:“你們要......好好的。”
安之陡然間明白了,她咬住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言爺爺說完這話又深深地喘息着,他眼睛慢慢地掃過孫輩們,微笑:“太爺爺希望你們健康平安。”
孩子們低聲哭泣。
言爺爺眨了眨眼睛,他的視線已經模糊:“我沒什麼不放心的了,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我不能丟下你們的奶奶......”
他從第一次見到她就對她一見鍾情,在燕京大學的校門口,她穿着素麵的旗袍,攏了攏齊耳的短頭髮,對他輕淺一笑。
她是音樂系的學生,鋼琴彈得特別好,從小家裏就精心培養的,他也在當時的北大,比她大兩屆,也是讀音樂的,主攻美聲。
他們很快地相愛了,她叫他“茂華哥哥”。她是南方人,口音軟綿,名字很秀雅,叫淑年。
他們在最矛盾尷尬的時代相愛,後來國民黨退到台/灣,她家裏人舉家連同家裏的生意也遷往台她是家裏的小輩做不了主,他心急如焚也沒有辦法。
待到他們離開的那天,他做了一個他這輩子最冒險的決定,他追到了車站,而車子已經開走了。正當他痛悔的時候回來時,發現她站在他家門口等着她,笑着,眼睛卻含着淚。
她為了他留了下來,他們訂了婚,一邊生活一邊讀書。後來燕京大學被取消,部分專業併入了北大,他們在同所大學任教,他還進了文工團,到處去演出。
那個時候不允許探親,兩家人在香港會面,見證了他們的婚姻。他在她的家人面前保證,會一輩子敬愛她,照顧她,不離不棄。
他們結婚一年後,他被派去前蘇聯交流一年,他們依依告別,兩個月後她在電話里告訴他她已經懷孕了,他們多麼高興,不能時常通電話,他寫信,打電報,恨不得能飛到她身邊照顧她,可是上天不公平要給他們磨難,孩子意外失去了。
她受了那麼大的打擊,他卻不能陪在她身邊。等回了國,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顴骨瘦削,笑容仍然甜美依舊。
他們照顧着彼此,安慰着彼此,三年後終於有了言以東的爸爸。
那時生活雖然不富足,但是他們很幸福。
直到對知識分子不友好的風雨如晦的時代來臨了,有天她在上課,因為她的身份,課堂有激進的學生當場砸掉她的鋼琴,說她是反genming,說她是萬惡的資本家的後代,批判她,逼着她下跪,他聞訊趕過來,什麼都不問就抱住她護着她。
有好幾次他們以為要熬不過去了,所幸還是過去了。
嚴重的時候,她不能去上課,他也受到牽連,有段時間他們生活都有困難,靠着友人和學生救濟。
形勢好轉了,她重新去大學教書,他也終於做出成績來,當了系主任,受邀去春晚演唱,生活漸漸好起來。
雖然兒子有些叛逆,不願意學音樂而學建築,大學還沒畢業就生了孩子,但這些相比之前的坎坷已經好很多了。
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兒子和兒媳婦和小孫子意外空難。
他們這一生,無論經歷了多少苦難,他們都互相撐着彼此。
兒孫滿堂,白頭偕老。
他像親人一樣愛着她,像愛人一樣喜歡着她。
怎麼捨得她孤苦伶仃地一個人走呢。
她為了他們的愛情,與她的娘家隔海相望,不能日常相聚。她原本是嬌養的大小姐,這一生跟着他吃了很多的苦。
這時他的眼睛看不見了,耳朵也聽不見了,意識混沌模糊,模糊間一生的經歷如一幀幀的畫面明明滅滅,剛閃過就暗下去,只有一幀停留的畫面定格了。
那是早秋的燕京大學門口,她站在那裏,亭亭玉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髮,對他嫣然一笑:“我叫葉淑年。”
“我叫言茂華。”年輕的他微笑,朝她走了過去。
言爺爺嘴邊漾着笑意,畫面定格,他安然地去了。
因為愛情,縱使經歷了滄桑,所以我們依舊是年輕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