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三章
第三章
“別,等下......我有點頭暈。”莫無涯一臉見了鬼的懵逼模樣,先是上下打量了幾眼嬌俏可人的苗族少女,而後扭頭去看默然許久的素音,“這位是——”
“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還不等素音作答,名為么朵的苗族少女便一挺自己初見規模的小胸脯,神氣活現地回道。
“貧僧既入佛道,便決意此生不做婚娶,不是姑娘良人。”
純白無垢的僧服下擺輕輕晃動着,夜明珠的亮芒為他俊雅出塵的面容鍍上一層盈潔的光澤,他就這樣淡然安靜地站立着,目光落在少女身上,沒有鄙夷沒有躲閃,只有純澈的溫柔和包容——那樣的溫柔包容宛如佛陀或是菩薩,沒有雜質的同時,也沒有例外或是特殊。
這樣的態度或許比惡聲惡氣的拒絕或辱罵更加叫人傷心。
“這種事,又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吸了吸鼻子,么朵努力不讓自己眼眶泛紅,流露出脆弱的小女兒姿態,“反正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一個人了,禪師,你不是說過,佛祖慈悲,度蒼生,度苦厄。”
她一步一步來到素音面前,腳踝處的鈴鐺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仰起頭,點漆般的眼眸中水光盈盈,“他既然度盡蒼生,為何不能度我?”
“阿彌陀佛。”
么朵的問題讓素音在片刻的怔愣后,方才柔聲回答,“因為,施主無需度。”
“為何?”么朵險些笑出聲,亦或是流下眼淚,她顫抖着嘴唇,目光痴纏眷念地落在身前人精緻如藝術品般的面容上,“舍不掉放不下,我已經快要入魔啦禪師,你不度我,天底下就再也沒人能救我。”
“施主心中未舍紅塵,又談何度。”素音抬起一隻手落在么朵細密柔軟的發頂,“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佛門弟子修行,非是為了消極避世,而是堪破和超脫。”
“豆蔻年華,如花美眷。”他揚唇淺笑,么朵不知何時止了淚,嫩生生的臉蛋像是一朵初開未開的白蓮花苞,“那日貧僧於崖下救你,是機緣,亦是你自身的命數,天意不絕你,非我之功。人生路漫,貧僧不過是施主年少時不經意間踏上的歧路錯路。他朝回首,不過付之一笑。”
“所以,施主無需度。未過半途,天地廣闊,何處不得通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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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後,確認小姑娘已經趁夜離開的莫無涯實在沒忍住好奇,湊上來問了句,“那苗族丫頭什麼來路?”
再度坐會原位倒水泡茶的素音聞言,眉頭微蹙,少頃之後方才輕聲講述起自己上一次離寺行走人間的經歷。
“那次我偶然遇到一位身中奇毒的男子,他的妻子苦苦哀求我救其性命。經過診治我才發現,他中的並不是毒,而是蠱,且毒性兇猛,早已將他的身體腐蝕得千瘡百孔。”
“於是,你為了解開男人身上的蠱毒,特意跑去南境找人?”莫無涯咕嘟嘟地喝完一杯酒釀,順口替素音補完了之後的劇情。
“沒錯。我本身就不擅醫術,出外遊歷,身上攜帶的丹藥也沒有對症的,無奈只能先用靈參替他吊命,而後前往苗族去尋高人解蠱......也是因為如此,我才機緣巧合地救下了當時墜崖受傷的么朵姑娘。”
“我說你上次遊歷的時間怎麼那麼短,都約好去華山一行,卻又臨時傳訊於我說要回梵天寺,怕是在那以後那位么朵姑娘就纏上你了,回寺是為了躲開她罷。”莫無涯揶揄地說道,還順便衝著素音擠了擠眼。
“么朵姑娘年紀尚幼,分不清救命之恩和男女之情間的區別,我愈早抽身,她也能儘快醒悟。”素音如是道。
“可你有沒有想過,人家小姑娘是真喜歡你,而不是因為什麼救命之恩呢?”
這一次,素音並沒有回答他,而是沉默着復又泡了壺熱茶,垂眸斂目的模樣很是安寧祥和。
見狀,莫無涯自然知曉了對方的態度。
於是,他也跟着一道安靜下來,只是手上不停,一口一口往嘴裏灌着價值千金的美酒佳釀。
本來以莫無涯的修為,即使再多再烈的酒也不足以將他灌醉。可是這次不知為何,將最後一壇桃花醉飲盡后,他竟兩眼朦朧地逕自躺倒在柔軟的地毯上,臉頰酡紅,分明就是不勝酒力的表現。
“素音,給我彈個曲子。”
“越歡快的越好!”
莫無涯軟綿綿地翻了個身子,果真像個醉鬼般吵吵嚷嚷地叫了起來。
方才見其一反常態地喝酒架勢,素音就知道自己這位好友必然有很沉重的心事。雖然擔心,可對方既然不說,他就不會去問。如今莫無涯這混不吝的無賴姿態只是叫他淡淡搖頭,最後還是順了他的意思。
他在行走江湖的時候,莫名其妙多了個“妙音僧人”的外號,便是因為某日在酒樓上替一對賣唱的爺孫倆解圍,彈了首琴曲。對於自身的琴藝,他當然要比旁人來得清楚,雖不算差,但也絕非舉世無雙,也不曉得他們為什麼會吹捧到這種地步。
但他喜琴這事,倒是貨真價實。有人曾道,“箏悅人,琴悅己”,在素音看來,二者間的區別並不大,如此區分委實好笑,人自身的喜惡愛好,何必強加在無辜的樂器之上。不過他偏愛古琴,平日裏奏的,也多為琴曲。
從儲物囊中取出一張古琴放置在琴案上,素音抬手在弦上輕輕抹過,清凌凌的嗡鳴聲讓他唇角微翹,眼底柔和的色彩更加濃厚。
他側頭看向窗外,今晚的月色極好,如水似紗,清澈的湖面之上波光粼粼,在夏夜的涼風中暈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遙遠的地方飄來女子唱曲兒的聲音與清甜的蓮花香一道傳入畫舫,讓人自四肢百骸都感到輕快愜意。
月夜輕風,良宵雅興。
既是要歡樂的琴曲,那便奏上一段《良宵引》(1)罷。
打定主意的素音很快將雙手搭上琴弦,素色的僧衣寬袖往下滑落,露出線條優美流暢的白皙手腕。
樂音如水般自他的指間流瀉而出,細膩婉約,清新恬靜,足見奏樂者閑適歡欣的心境。
另一邊的莫無涯從地上翻身坐起,趴在桌案上凝神靜聽,他的臉上不知不覺間也多出一抹淺淡真摯的笑意,彷彿領會了樂曲間的真意,暫時放下了覆壓在心頭的種種愁思。
而在畫舫之外,被二人認為早已離去的苗族少女么朵竟又半途折返回來,此時正坐在畫舫的邊緣之處,將一雙雪足伸入沁涼的湖水中打着水花。
她配合著良宵引的曲調,低低哼唱着苗族女子呼喚情郎的山歌,想像着畫舫里的那個人和她依偎在一起,應和着彼此小調兒的畫面,就又忍不住飛紅了雙靨。
哼哼,小和尚,你真當我是傻的不成。對你是感激還是戀慕這種小事都弄不明白,我還會特意下山來尋你么。
么朵不自覺地鼓起臉頰,就好像一隻受了委屈的小白兔,滿心滿眼想着的都是該怎麼讓那個死心眼的木頭疙瘩接受她。
實在不行,我就努力修鍊,直到能把小和尚打敗,然後把他直接扛回寨子裏去!
么朵在心底惡狠狠地發誓。
雖然從小和尚救她的時候么朵就知道,對方的實力要比她強上許多,可是夢想這東西還是要有的,指不準哪天就實現了呢?再說了,苗疆的蠱術從來不以正面對抗聞名,真正叫人談之色變的,不就是為其叵測和詭秘么。
《良宵引》曲短韻長,等么朵從她那美好的幻想中回過神的時候,業已經到了尾聲。也是在這個時候,她才發現這條不大的畫舫背後竟悄無聲息地跟上一艘破漁船,那漁船更實在是太破了,飽經歲月風霜的痕迹讓人很擔心它會不會在下一瞬就被水吞沒。
很快就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大對勁的么朵立刻翻身站了起來,握緊腰間別著的蠱笛,警惕地盯着那艘詭異的漁船,思索着船上人的來意。
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一看見就不是什麼好貨色。
她咬了咬嘴唇,剛想要走到船尾仔細觀察下情況,卻又猝然驚覺自她發現漁船的蹤跡后,清幽的古琴之聲也一併沒了動靜。
么朵的眼睛霎時間轉為赤紅,幾乎不假思索地將蠱笛橫在唇側,伴隨着人類耳朵無法捕捉的詭異音律四散,少女身後黑色的影子裏冒出了無數蠢動的細小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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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畫舫內的素音止了撥動琴弦的動作,將雙手擱在琴面上,表情平靜,無悲無喜地看向突兀無比地出現在畫舫內,並在眨眼間挾持住醉得不省人事的莫無涯的神秘黑衣人。
“好久不見,素音禪師。”
神秘人的臉就像木頭一般波瀾不驚,毫無波動,眼底深處卻燃燒着幽幽的黑色火光,一看就知道他必然戴着掩飾真容的面具。
他的聲音就像被煙熏火燎一樣,粗獷沙啞至極,想來也是經過特殊的處理。
“如果這位施主久別重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挾持貧僧好友的話,貧僧倒希望我們能永不相見。”
像是絲毫不曾感覺到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素音平靜地坐在原地,語調一如既往地平和淡然。
窗外漸斜的清冷月色撫過他眉眼的時候,似乎也溫柔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