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子碧臉色大變,彈坐起身,怒喝,「夠了,不要再念了。」
晨露嚇了一跳,手中的竹簡啪的一聲落了地,她驚魂未定望着怒極的男人。他目皆盡裂,「滾!」
她的心一抖,沒有撿拾掉落的竹簡,也沒有不悅,只是平靜的轉身離開,直到走出房外,臉上的平靜馬上潰堤,她提裙狂奔,直奔到已燒毀的書樓前才停下腳步,眼眶盈滿滾滾淚珠,她強忍住不落淚,右手緊抓着心口,痛苦低喃,「我好痛……」
一顆心不斷被撕扯的她淚眼迷濛間,似乎再次看見年少的他與她在豎立起的樑柱間追逐。她跑得氣喘吁吁,嬌笑回首看着在身後追逐的他,「你抓不到。」
「誰說本公子抓不到你這狂妄小女子,待本公子抓到你,你就慘了。」手長腿長的他笑得滿滿自信,三步並做兩步,非逮着她不可。
「有本事你就來呀。」菱唇逸出一串笑聲,她沭浴在金燦陽光下,無憂又無慮。
他猛地向前一躍,雙臂大張,將她抱滿懷,對上她略帶英氣,漂亮的眼兒,笑得意氣風發,「抓到你了。」懊惱的她不服輸,嬌嗔跺腳,「你的手腳比我長,這回不算。」
「就你大膽,敢跟本公子說不算。」他將她抱得緊緊,讓她想跑也跑不掉。她笑嘻嘻,威風凜凜的昂首,「我可是將來的銳司徒,有啥不敢?」
「你不能當銳司徒。」
她不服氣惱,「你又要說我是女人,所以不能當銳司徒?」
公子碧笑得溫柔且纏綿,寵溺的以鼻尖磨蹭她的鼻子,「你是本公子的夫人,自是當不了銳司徒。」她心頭喜孜孜的,卻硬要說反話。「誰說我要嫁你了?偏不嫁。」
他故作猙獰,邪惡一笑,「只消本公子請父王賜婚,你不嫁也得嫁。」
她佯怒嘟唇反對,「你這壞公子!」
「就對你壞。」他笑得更壞了,以唇輕觸她嘟起的粉唇。
年少男女,情竇初開,悸動的心,因這宛如蝶翼的輕吻,激顫。
過往回憶重現腦中,使她不自覺淚流滿面,剛才她念的那首詩,說的正是物是人非。公子碧與白府晨露早就天人永隔,他還在執着,還在思念,她並非鐵石心腸,如何能無動於衷?
負責巡邏的護衛發現她走進燒毀的書樓,尾隨道:「夫人,書樓已燒毀,樑柱很可能會再倒塌,非常危險。」護衛眼尖的發現她眼角的淚光,卻裝作沒看見。
晨露背過身去,不讓人發現她的失態。她冷着聲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我待會兒就離開。」
「屬下認為,夫人和屬下一道離開,會比較安全。」護衛堅持。
晨露以手背抹去不該存在的淚水,佯裝無事的離開存有太多回憶的書樓。
久等不到小姐的小憶急着到處找人,直到她眼尖的發現小姐和府里護衛走在一塊兒,她立刻閃身至暗處,不敢露臉以免惹人生疑。她心急如焚的看着他們逐漸走遠的身影,煩悶的嘀咕,「可惡,今夜又走不成了,這二公子府的護衛未免也太森嚴了。」
昨晚沒走成,今夜走不成,明日究竟能不能順利離開?只覺頭上烏雲密佈的小憶此時也沒把握了。
寢房內的公子碧胸臆燃燒熊熊怒焰,他跳下床撿起地上的竹簡,用力朝牆上扔去,竹簡遭受撞擊,碎裂,一如他的心,這十年來,始終因晨露的死,仍持續傷痛。
他粗喘着氣,雙眼怒瞠,轉身到紅珊瑚屏風后,將案上堆疊的竹簡掃落,尋到被他珍藏多年,夾在竹簡中的榆葉,他顫抖着手,小心翼翼拿起脆弱的葉子,眸底儘是痛苦。
他不敢太用力,怕會碎裂,萬般珍惜的將榆葉放在心口,唇腔滿是苦澀心酸。
他想念她開朗無憂的笑容;想念她趴在草地上,聽他念書;更想念她開心的朝他揮手,喚他一聲碧。除了她以外,再也沒有人如此喚他。
除了她以外,再也沒有人如此撼動他。除了她……他的心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
明明她該是他的,父王卻狠心要了她的命,她何其無辜,當大批直接聽令於父王的紅衫衛兵闖進她家時,她是否埋怨他?是否曾害怕的拚命呼喚,希望他能出現?
偏偏他困在宮中,只能發出椎心刺骨的怒吼,什麼事都不能為她做。他恨他自己,日復一日的恨着。
他行屍走肉,他魂不附體,他總想着若能尋得她的屍骨,好生安葬,便此生足願矣。但他找不到,翻遍群屍,尋到的都是腐爛的屍首,沒有一具屬於他那愛笑的姑娘。她消失了,悄然無聲的自他生命中消失,他再也尋不到她,再也聽不到她嬌嗔喚他。思念猶如潮水,來得又急又切,於他的心窩用力刨挖,教他痛徹心扉。
他咬緊牙根,苦嘗無處訴相思的凄涼。
夜更深,身心俱疲的晨露刻意避開公子碧,轉進花廳趴在桌案打盹,她睡得雖淺,但一個又一個夢接連而來,她一下回到快樂愜意的童年,一下跳到家變那一夜,她換上仆佣的衣裳,在奶娘牽引下,心驚膽顫的逃出滿是尖叫與殺戮聲的白府。
她穿過迴廊,驚見爺爺在她面前遭人一刀砍斷脖子,爺爺的頭顱重重落在地面,鮮血四濺,她放聲凄厲尖叫。
淚珠猛地蹦出,她淚流滿面彈跳坐起,一顆心因恐懼躍至喉頭,耳畔聽見爹爹慷慨激昂痛陳白府上下絕無反叛之心。
她淚眼迷濛,無助的在黑暗中轉來轉去,「爹……爹,不要,快逃,咱們一起逃……」
她好冷,雙手環抱身體,不住摩擦雙臂,深怕引起紅衫衛兵注意,小聲低喚:「小陽,你在哪?快來姊姊這裏,小陽……」
找不到,她怎麼到處都找不到爹和弟弟,他們在哪?
「姨娘,姨娘……」姨娘也不見了,是帶弟弟躲起來了?抑或都被抓了?
她頭好暈,整個人不停的轉來轉去,這裏好黑又好冷,她什麼都看不見,大王親派的衛兵會不會突然跳出來抓她?
「奶娘?你在哪?我們回去找爹、姨娘和弟弟好不好?」為何奶娘也不見了?為何只剩下她一個?她好怕。碧呢?他會不會收到消息趕過來?他能不能幫她告訴大王,白府上下忠心耿耿,絕無反叛之心……
慌亂無助的她撞到桌子,擺放在上頭已熄滅的燭台落地,發出鏗鏘聲響,嚇得她瑟縮着肩。她不能出聲,連呼吸都不能太大聲,一旦被官兵發現,他們會當場要了她的小命。
凄厲的尖叫聲,驚動隔壁寢房的人,置身黑暗中的公子碧怔了下,將擱在心口的榆葉小心收妥,這才到花廳一探究竟。
他推開緊掩的門扉,月光拉長他的身影,未束起的長發被風吹揚,他看見晨露雙眸毫無焦距的在花廳轉來轉去,嘴巴念念有詞。
「爹……姨娘……你們在哪?」她小聲低喚,跌跌撞撞,焦急尋找,卻是遍尋不着。
當緊閉的門扉被推開的那一剎那,她嚇得一顆心提到喉頭,就着月光,看清來人的模樣時,她立即衝上前,抓住他的手,欣喜求助,「碧,我就知道你會趕過來,我弟弟不見了,你幫我找找,快!」
公子碧蹙眉甩開她的手,冷腔冷調,「你哪來的弟弟?」
她一怔,用力眨去眼底的淚珠,獃獃看着長大成人的公子碧,亂烘烘的腦袋試着將錯置的時光重新歸位。
「誰允許你直呼本公子的名諱?」他厭惡瞪着哭得淚眼婆娑的女人,這女人在玩什麼花招?
他的惡聲惡氣,總算使晨露回過神來,「夫君說得是,我……我……」她顫抖着手,撥開垂落的髮絲,緩緩吐出一口氣,疲累道:「是我睡胡塗了。」
望着她落寞的臉龐,這一瞬間,公子碧竟莫名感到不舍,尤其是她的雙眼,以前他不曾留意,才會沒發現有些神似晨露,但他不喜歡俞思凡像晨露,即使只有一丁點,都讓他不開心,眉心蹙得更緊,怒斥,「沒規矩。」
「是,我錯了。」她低垂螓首,瞪着足尖,她好累,好累,渴望得到他溫暖的擁抱,偏偏她不能。她失落,她挫敗,她,好想在他懷裏嚎啕大哭。
聞聲而來的大洋及護衛們手執兵器自四面八方趕到,將主子團團圍住,確保安全。
「公子爺,您沒事吧?」大洋目光如炬,四下捜尋可能暗藏的危險。公子碧擺擺手,「沒事,夫人做了個惡夢,你們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