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椏,又香又白人人誇,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別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她哼着母親最愛的小曲,漫步在嚴家寬廣的庭院裏,屋裏不時傳來眾人談笑的聲音,但那熱鬧卻勾不起她的興趣,即使妹妹過去幾年曾經試着陪着她與嚴家人熱絡歡慶,但終究敵不過她彆扭的性子,只好不再勉強。
嚴家大宅的廚房外,有一處嚴家祖父母最喜愛的花園,那兒種植了各式各樣的花卉,還有她親生母親最喜歡的茉莉花。五月春季,正逢茉莉花抽枝長葉,白蘋總習慣繞到此處,欣賞那翠綠的生命力,即使尚未氤氳清芳,卻充滿着回憶里的幽遠香郁,讓她清晰記起小時候她看到母親將小白花插在髮鬢邊的恬靜側臉。
她彎身凝視着綠葉,輕快地打招呼,「嗨,我們又見面啦!」
往常她都會獨自待在這裏,直到白雪來找她為止,她看了看手錶,覺得自己應該還有十分充裕的獨處時間,正想往花園裏頭走去,廚房那裏傳來的吵雜聲令她止住了步伐。
她聽見瓷器碎裂的聲音,刺耳清脆,她想,也許是廚房阿姨不小心打破了碗盤,而且這樣的小意外絲毫不影響屋內的歡樂喧譁,她正想轉身離開,又聽見一道熟悉且不帶任何情緒起伏的嗓音,可是與之對話的另一方卻顯得相當激動,這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一步步走向廚房門口,更清楚的聽到裏頭的對話聲——
「我不是告訴過你好幾遍了,不準進廚房、不準學烘焙……」女聲顫抖,夾雜着無法抑制的怒氣,頓了下稍作喘息后,又再強烈指責道:「結果你剛剛要白雪端給我什麼?你做的母親節蛋糕!你不知道嚴強已經親手做了蛋糕給大家了嗎,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好險我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先端了進來,要是被發現了,我要怎麼解釋?!」
「多此一舉?」男人的嗓音依舊低沉平穩。
見兒子完全不痛不癢,陳巧慧心一急,不由得把話說得更重,「兒子,你要知道當初媽媽是因為懷了你才有機會踏進嚴家大門,但也因為如此,我更對不起小姐,是她接納我們母子倆,我們才能在嚴家佔有一席之地……若是你今天展現了你的手藝,其他人一定會懷疑你想與二少爺爭搶嚴家餅鋪!」
嚴讀嗤笑一聲,「媽,你當初有野心當二房,怎麼就沒有野心讓你的兒子接管嚴家餅鋪?」
啪!一記巴掌掃在嚴讀帶笑的臉上。
那一掌下手之重,就連在外頭偷聽的白蘋都忍不住縮了縮肩膀,倒抽一口氣。
廚房內一片詭譎靜謐。
半晌,陳巧慧啜泣道:「你這個逆子,說話老是這麼不中聽……我就是因為情不自禁愛上了老爺,又覺得對不起小姐,所以才把一身手藝全傳授給二少爺,老爺的意願也是希望二少爺接班,你就別再去表現些什麼讓別人說閑話,更不要讓人家以為你有什麼意圖……」
「這蛋糕只要你肯開口說是自己做的,誰會知道是我做的?媽,你也太容易心虛了。」嚴讀漫不經心地回話,毫無生氣的瞳眸轉向廚房窗外,瞧見一抹蘋果紅,那是白蘋最喜歡的顏色,不知她究竟躲在門外多久了?又聽到了多少?
他覺得自尊心有點受創,神情變得軟弱幾分,如此反應讓陳巧慧誤以為他是在為自己的作為懺悔。
「你自己知道我很容易心虛就好……」陳巧慧見兒子神情黯然,也捨不得再多加指責。「我先出去了,你趕快把蛋糕處理好后出來,等一下大家要一起切二少爺做的蛋糕慶祝母親節,你可別缺席。」她又是一陣搖頭嘆氣,這才轉身離開。
嚴讀垂眸盯着桌上原封不動的蛋糕,心頭湧起各式各樣他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哀傷與挫敗。
他的孝心居然被母親解讀為別有用心,他不明白自己對於母親到底還能有多大的冀望和渴盼?在母親的世界裏,彷佛嚴強才是她心目中最大的驕傲,而他……什麼都不是。
只要他懂得安分就好。
窗外窸窸窣窣,嚴讀知道那是白蘋走動時與花草之間的磨擦聲,他掄緊拳頭暗付着,只要她偷偷的走開,他可以當作不曾發現她的存在……
喀嚓,門把被轉動,白蘋走了進來,她在門外調整了好幾次呼吸,雖然幾度決心轉身離開,但嚴讀語氣中的落寞卻形成一張網將她牢牢捉住,縱使她使盡全力想逃,掙扎的氣力仍然敵不過想要進來與他說說話的渴望。
為了不讓自己反悔,她閉眼深呼吸後走進了廚房,才剛睜開眼,就看到他雙手撐着桌面,一動也不動地瞪着桌上完好的蛋糕,她的目光也跟着挪到那小巧圓潤的蛋糕上頭。
要不是今日無意間撞見,她還真不知道原來嚴讀有這麼棒的手藝,在她的印象中他是個天才,嚴薇媽媽總是稱讚他過分聰明,什麼文章只要看過一遍,他就能領略其中涵義,更懂得舉一反三,對於自己未來也能明確地確定目標后便勇往直前,即使嚴薇媽媽不提,她也能夠輕易感受到他獨具個人特色的優秀有多麼令人感到驚奇。
白色瓷盤上,放了三個杯子蛋糕,而每個杯子蛋糕上頭都鑲着一朵小巧可愛的翻糖小花,搭配不同顏色的奶霜,讓三個杯子蛋糕呈現出了精緻細膩的層次感。
白蘋驚艷低呼,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聞到杯子蛋糕散發出來的香氣,身為甜食愛好者,她目不轉睛,很想品嚐一口。
「嚴讀,這些……都是你做的?」由於實在太喜歡了,她根本忘了方才在心裏所做的千百萬次「全部當作沒聽到」的練習。
「你全都聽到了?」嚴讀眯起雙眼,對於她毫不掩飾的態度而氣惱,他甚至還醞釀起不負責任的想法,企圖將剛才因為母親所產生的負面情緒全數遷怒於她,好痛快的發泄內心的怨憤。
「是,我都聽到了。」聽見他的口氣低沉又陰森,白蘋勉力將注意力從杯子蛋糕上拉回來,仔細觀察着他的臉色。
「這麼誠實?」他冷笑一聲,「你不擔心我會殺人滅口嗎?」
「一唔……其實我也覺得我挺衰的,怎麼會這麼好奇,還偷聽到了一件會讓自己被滅口的事。」她感覺得到他刻意壓抑的憤世嫉俗。「不過,在你滅我口之前,可不可以先讓我吃一個杯子蛋糕,它看起來真的好……好吃。」她咽了咽口水。
她的反應讓嚴讀完全愣住了,因為母親的極度不重視,他以為白蘋也會因此而瞧不起他,但現在她的重點卻只擺在……蛋糕上?
「你沒聽見我媽說的話嗎?」他問。
白蘋偏頭想了一下,問道:「逆子?」見他蹙眉,她又道:「說話不中聽?」
「她說我多此一舉!」他不耐煩地低吼。
頭一遭見他如此激動又震怒,她睜圓了眼,支支吾吾地回道:「喔……多此一舉就多此一舉啊,這種事我也做過,又不是只有你做過……」
像是沒聽見她的回應,嚴讀嘖了聲,煩躁地又道:「她要我把這些蛋糕處理掉。」
「所以我才問你我可不可以吃嘛。」白蘋無辜地扁着嘴。
「她只要吃嚴強做的蛋糕,根本不屑我做的!一直都是這樣!」他顯得氣急敗壞,嫉妒着嚴強輕而易舉便能獲得母親的青睞與讚賞。
「嗯……二舅做的蛋糕真的……很好吃啊。」她誠實作答。
「但我才是她的兒子!」被她的回話徹底惹惱,嚴讀說出多年埋藏在心底的怨慰。
「嚴讀,你知道我覺得簡竹萍什麼時候最漂亮嗎?」白蘋突然天外飛來一筆的問道,完全不理會正在氣頭上的他一臉錯愕,接着又自行回答,「她以前最喜歡一邊哼着‘茉莉花’,一邊坐在鏡子前面梳頭髮妝扮自己,那時候我總愛問她為什麼喜歡打扮自己,爸爸又不在,她要打扮給誰看?她老是對我說:‘小蘋,愛漂亮就是愛自己,爸爸不在又如何,媽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心情也會很漂亮……小蘋,你以後也要懂得多愛自己一點。’然後她會把我抱在懷裏,告訴我她有多麼多麼愛我,她會帶着我跳舞,會幫我綁辮子,幫我挑選好看的洋裝,每一天我都是被溫柔的母愛餵養長大的。」
嚴讀保持沉默,專註凝視着她晶亮美麗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