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隱於市(下)
劉老頭一瞧,那不得了,連忙把捏着果兒的手收了回來,拾掇了下衣襟,端正地坐在那裏,同時向那年輕人投去友善而欣賞的目光,那人正好向這邊望過來,兩目交織,劉老頭心裏一個咯噔,又抹了抹冷汗。
深不可測,真是深不可測啊。
他射出去的目光,便似照進了一個深水潭裏,混混沌沌,朦朦朧朧,水深幾何?有魚有蝦沒有?有水草沒有?通通都不知道啊。而那年輕人的視線,雖然看似散漫,但有如太陽的光華一樣,從頭到腳,從內到外,散散漫漫地照射過來,他甚而覺得自己布鞋裏面臭襪子之下的腳趾頭,都被那人看得清清楚楚一樣。
劉老頭坐不住了,他表情僵硬地擠出一個微笑,兩隻手不斷地來回搓來搓去,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結果那個年輕人拐了一個彎,向著他身後去了。
“那個,服務員,買單。”年輕人摳摳腦袋說,“我看您在忙,所以自己過來了。”
服務員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媽,這才回過神來。
瑪德,剛才是要上菜來着,見這倆老小挺鬧熱的,這不看熱鬧來了嗎?
她臉微微一紅:“先生您坐的哪桌?”
年輕人抬手一指。
“好的十六桌買單,先生您稍等。”她說完匆匆上了菜,往櫃枱跑去了。
那年輕人又摳摳頭,見得這一老一少還在目不轉睛的打量着自己,四個眼睛像四個高強度探照燈,硬是要把自己給射出四個大窟窿來,他便不好意思地沖這邊微微一笑,以示友好。
“我說爹誒,”劉果兒壓低了嗓子說,“我看您老盯着人家小年輕瞅了老半天,這哈喇子都流出來了,是不是有點那啥的意思啊?您老到底看出點道兒沒有?到底行不行啊?”
劉老頭最忌諱別人說他不行,當著面跟他說這兩個字,就跟背着他刨他祖墳一樣,要是這暴脾氣老頭火氣蹭的一下上來,是要擼高袖子開練的。
結果今天這老頭兒卻是沒脾氣,他搖搖頭,低聲答:“不是老夫眼力不行,是這位貴人城府太深啊!老夫希望你能明白這麼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
劉老頭語重心長,侃侃而談:“這個道理就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就拿你老爹我來說,雖然摸爬滾打多年,練出了一雙火眼金睛,但總歸有人,是要在我之上的,比如剛才那個年輕人,就是個不世出的高人啊。老夫當真是一點也看不透他。”
劉果兒若有所悟的點點頭,琢磨了一半天,終於琢磨出一個道理:“鬍子白,見識短,忽悠得一套一套,還不如人一個小哥。”為了不把他老頭氣死,他還是硬生生地把這些話憋了回去。
他們吃完喝完,收拾了一下行頭,就要趁着這下午的艷陽,去天橋底下擺會兒攤子,動動嘴皮子,撈點小錢。這小日子,劉果兒真覺得美滋滋的。
出了飯店,這大馬路上人流熙來攘往,車水馬龍,劉果兒眼尖,一指着前面不遠道:“爹,那個不世出的高人還在那裏。”
劉老頭定了定眼神,還真是,看他那樣子似乎是在等人。
剛好他們是要往那道兒過去的,走了幾步的樣子,那年輕人身邊來了一個西裝革履的高個中年人,頭髮鋥亮,一副派頭十足的樣子,他居高臨下地說:“計劃書呢小李?我一天忙着吶,馬上要去見一個大客戶,要不是正好路過這地兒,你就只有親自跑富明山莊一趟,把計劃書規規矩矩地送來。”
年輕人唯唯諾諾,也很規規矩矩地掏出計劃書遞了過去。
中年人一把奪過,匆匆瞄了幾眼,馬上便皺起眉頭,三兩下把那幾頁紙撕得粉碎,摜到地上,發火道:“什麼狗屁玩意兒!你來公司多久了?三年了吧?還是這副德性,一點成績都沒有!我說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啊,不求上進,整日裏不知道幹什麼,虛度光陰啊!像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早就撐起了一片天了!”他用一根食指畫了一個直線,“你趕緊的,給我滾回去重新寫,寫好了立馬給我滾到富明山莊來,不說了老胡來接我了,你趕緊的!”
說著一輛豪車在他旁邊停下,他匆匆上了車,砰地一甩車門,揚長而去。
看得劉果兒一愣一愣的,顯然是被剛才那中年人的氣勢震懾到了。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說:“爹,您老忽悠得一套一套的,那個不世出的高人,見了那大老闆連屁也不敢放一個也,興許那個大老闆才是真正的高人吧?”
老頭子橫了劉果兒一眼:“你懂個球!你沒見人家不卑不亢,根本不把剛才那人放在眼裏嗎?”
劉果兒:“老爹啊,是您上了歲數,眼睛不好使了吧?明明小哥膿包得像個孫子一樣,哪裏不卑不亢了?”
劉老頭憐憫地看着他,悲痛地搖搖頭。想老夫一世英名,不知道做的什麼孽,怎麼就生了這麼一個智商直逼負數的傻兒子?
他耐着性子指教說:“傻小子你不要用眼睛去看,要用心去看。心明如鏡,無物不顯。什麼意思?就是說啊,你的心思透透亮亮的,像是一塊鏡子一樣,那麼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你的眼睛了,懂了嗎?”
劉果兒“哦”了一聲。其實他是不懂的,但以他多年的經驗判斷,這個時候還是假裝懂了。他挨兩下打倒是小事,把那倔老頭氣出什麼毛病來那就了不得了。
“還有,”劉老頭繼續道,“剛才那個老闆,額尖鼠眼,是個投機倒把的,有些小聰明,這種人容易小人得志,要多栽兩下跟頭,他才能明白道道,不說了,練攤去吧。”
他們這一老一少盤着行頭,慢騰騰地望前走去,經過那年輕人的時候,劉老頭又望了一眼,恰時年輕人也凝望過來。劉老頭這一望,仍舊是未知其深淺高低,而那年輕人的雙瞳仍舊是如同暖日一般,將他上上下下罩定,彷彿洞悉一切。
劉老頭自詡才學過人,很少服人,眼下卻是服了,他揚起手來,遠遠地隔空抱了抱拳,聊表敬意。
年輕人也抱了抱拳回禮,嘴角揚起一絲淺淺的微笑,那笑恰似一道暖風拂來,令得人神情一爽。
劉老漢這下看明白了,人家這是在欣賞自己啊,登時心裏一喜,春風滿面。
他和果兒繼續慢悠悠地朝前走去,他們就這樣一個錯開,彼此錯落在了自己的人生軌跡里。
劉老頭卻突然升起一種不舍,認為錯過了這個高人,不大應該。
他便突然轉過頭去問道:“敢問一聲朋友高姓大名?”
那年輕人一愣,隨即笑着說:“老先生您太客氣了,我叫李余,您管我叫小李就行了。”他見那老頭一副喋喋不休,糾纏不放的樣子,連忙說,“那個,老人家,我這兒有點小忙,得儘快把計劃書給趕出來,不然就得炒魷魚。那就先走一步了啊。”說完,便如風一般離了二人的視線。
老實說劉果兒仍舊是沒看明白這高人到底高在哪裏,劉老頭說你甭着急,老夫有預感,日後一定有機會親眼見識見識。
這天下午,他們看相算命,又掙了接近一百塊的樣子,這麼一天下來收入不錯,算得上個盆滿缽滿。這爺倆都是過小日子的人,這樣也就算知足了。收攤之後,劉老頭兌現了他的諾言,去老陳那裏買了一些鹵的豬頭肉滷雞爪,又打了二兩老白乾,爺倆回到宿舍樓里,美滋滋地吃了一頓。
又是一陣邊吃邊侃,吃吃喝喝的搞了三兩個小時,才算是心滿意足。劉果兒正在刷碗,這時門鈴響了。他看了門一看,見得是隔壁樓的于娟。這妹子十六七歲,長得還算白凈,她一路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劉爺爺在家嗎?我有急事兒找他。”
劉果兒笑着說:“我爹他神遊去了,也不知道回來沒回來,你去客廳里瞅瞅。”
結果一到客廳,原來那老頭正窩在藤椅上,眯着眼睛睡覺呢。于娟輕輕咳嗽一聲,劉老頭睡得不重,就把他給咳醒了,揉了揉眼:“哦娟兒吶,找你劉爺爺啥事兒?”
劉娟說得有些急促:“我爸他醒了。”
劉老頭一聽來了精神:“哦,那感情好。”
原來於娟她爸於建國,兩年前中風,一直半身不遂地癱瘓着,吃喝拉撒都是在床上。家裏就這樣丟了一個壯勞力,單靠她媽一個人,窮得揭不開鍋,街坊鄰居看他們不容易,平時里就經常給些雞蛋啊,蔬菜啊,誰家要是煮了燉好的,也不忘給他們端一碗過去。
昨天才聽說於建國病情加重,拖醫院去了,結果醫院不收,說這人沒救了,住院也是浪費錢,不如拖回家安心準備後事了。昨天拖進去,折騰了一宿之後今早又拖了回來,大家都在忙着攢花圈了,怎麼說醒就醒了?
劉老頭想了一下,狐疑地望着她。
于娟道:“具體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我爸他醒來后變得奇奇怪怪,活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劉老頭眯起眼睛:“怎麼個怪法?”
于娟猶有后怕地道:“是這樣的劉爺爺,他不是癱瘓着嗎,結果下了地,不但下了地,力氣還很大,精神頭也足。他在家裏亂跑亂跳,還胡言亂語,七八個人都拉不住他。”
劉老頭道:“這是很奇怪,莫不是中邪了?”
劉娟道:“就怕是怎樣啊,所以我媽媽就叫我趕緊上您這兒來,讓您去看看。”
“這,,,”劉老頭面有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