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私情-意外
此為防盜章中午和父母一塊兒吃過飯,李心歡坐在上房西次間裏揉肚子,朱素素把帕子夾在虎口,掌心貼在女兒圓滾滾的肚子上輕輕地揉着,嗔道:“叫你別吃那麼多的,貪嘴!這會子難受了吧。”
李心歡嘟嘟嘴,“母親,是你往我碗裏夾的菜。”
朱素素反駁道:“胡說!分明是你父親。”
說起父親李拂念,李心歡張望一圈便道:“母親,父親去哪裏了?”
“去國子監講課了。”
李拂念喜詩詞歌賦,不喜朝堂之事,中進士之後並未入朝為官,而是四處遊學,成親之後回到南直隸國子監教書,如今年近不惑,桃李已經數不清了。
李拂念脾氣溫和,寵溺妻子,疼愛女兒,二房一家子十分和睦。
李拂念還教過溫庭容讀書。
溫庭容五歲來的李家,起初他不肯接近人,是朱素素懷着李心歡親自帶了他大半年,才漸漸把他拉回正常的狀態。後來溫庭容開始入族學讀書,李拂念曾是他的講師之一,到十二歲便去了府學,成績優異,在院試中考中案首。
一直讀到今年開年,李拂念說以溫庭容的才學,府學的那些講師已經不適合教他了,入國子監年紀卻不夠,於是溫庭容決定回到李家,自己看書鑽研,等待三年後的科舉。若遇疑惑之處,只需問義姐夫即可,或是姐夫不在,問朱素素更好。
李拂念雖為南監講師,但是在外的名氣是不如朱素素的。
朱素素的娘家朱家,是簪纓世家,書香門第,儒士成林,底蘊深厚。朱家之輩,不論男女都要學讀書寫字,女子只不學如何為官,別的只要男子學的,一概都學。還有一樁奇事,朱家自前三代開始,只要某輩中有女孩兒,一定有個女子比男子的文采還要超群。
從朱家尚在世的朱潛淵說起,他那一輩中沒有女子便不提了,他的侄女朱芸,也就是朱素素的婆母,才華就比朱素素的父親朱齊物更出類拔萃。到了朱素素這一輩,她就比嫡兄朱忍成要傑出,李家與她同輩的兩個表哥也都不如她。
這也是朱芸格外疼愛朱素素的緣故,兩人同朱家本根,堂姑侄一場,也都是閨閣中難得一見的才女子,乾脆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把朱素素定下做自己的媳婦。
朱芸嫁給曾任北直隸禮部左侍郎李懷蘊。李懷韞如今年六十,致仕在家,夫妻二人伉儷情深,育有二子一女,白頭偕老,羨煞旁人。
當年朱芸的這兩個兒子,李拂一和李拂念兄弟兩個都對朱素素有好感。朱芸讓兄弟兩個自己決定的,她只曉得二兒子李拂念贏了,至於贏的過程,她並不清楚,也未曾過問。
李心歡打了個嗝,胃裏似乎好受了一些,她黑水銀似得兩丸眼珠子轉向朱素素,道:“母親,你說舅舅不去府學讀書,是好事還是壞事?”
朱素素一愣,沒想到女兒會問這個問題,輕輕嘆息道:“於舉業肯定是好的,他在那裏反而是耽誤了他。不過總是一個人悶在屋裏,於身心怕是不益的。”
李心歡調整了下坐姿,端起紫檀雕花平角四方小桌上的釉里紅茶杯道:“我瞧着舅舅自近幾日開始,越發不理人了。”
聽李心歡這麼一說,朱素素心裏就更不是滋味了,好歹是她親手帶大的孩子,心裏想着什麼,她總能猜到幾分。
朱素素摸着李心歡的手背,道:“你舅舅自小性情就冷淡,你若得空就去多陪陪他,哪怕不說話,就待一會兒也是好的,我與你父親年紀大了,他不愛跟我們說許多話。”
“嗯,女兒曉得。”
朱素素的眸子低垂,“你舅舅自小疼愛你,你是他看着長大的,他待你自然和待別人不同。你剛出生的時候,他迫不及待要抱你,要知道在那之前,除了我偶爾能近他的身,庭容根本不讓人靠近他,你是頭一個他自己主動靠近的人。”
李心歡睜着漆黑的杏眼問:“母親,為什麼舅舅不肯靠近人?他父母呢?”
朱素素放在李心歡手背上的手收緊了,她跟女兒講了溫庭容的身世。
溫庭容本是北直隸永寧侯最小的庶齣子溫化明之子,後來溫化明到南直隸遊學遇上了施文惠,兩人雖身份懸殊,但前者在侯府的日子也並不好過,是個不受侯夫人房鳳玲重視的庶齣子,後者也是個被父母看輕的嫡女。一份不厚的聘禮,一樁婚事就這麼成了。
溫庭容在侯府出生了兩年後,溫化明背着不孝嫡母的名聲,帶着妻兒搬到了南直隸,住了不到三年就病故了,施文惠悲痛欲絕,身漸病重,也跟着去了。
溫化明雖然是個庶子,才學品性都是上等,畢竟也是在侯府長大的哥兒,還是結交了一些不錯的朋友,其中關係最密切的就有朱素素的父親朱齊物。那時候朱齊物還不是內閣次輔,他非常欣賞溫化明,待他也很好。甚至於溫庭容父母雙亡不被施家人接納,無家可歸的時候,朱齊物還寫信拜託朱素素夫妻收留溫庭容,讓他在南直隸長大,不要送回北直隸。
如此,溫庭容就成了被永寧侯府溫家遺忘的孩子,以朱素素義弟的身份住進了李家,當了李心歡的舅舅。
李心歡聽得認真,秀眉擰在一起,眼圈有點紅,紅唇微潤,哽咽道:“原來舅舅這麼艱難。”
“是啊,後來到咱們家雖然日子好過些,有些東西,卻是咱們永遠都彌補不了的。”
李心歡從榻上跳下來,道:“母親,我去看看舅舅。”
“去吧。”
李心歡跑得快,去向明確,幾個丫鬟便沒有跟去。朱素素打發了兩個丫鬟先去吃飯,讓屋裏輪着留兩個人,便也離開了。
溫庭容正在書房裏面臨摹徽宗的《夏日詩貼》。
李心歡對書房門口幾個丫鬟做了禁語的手勢,碧梧和翠竹曉得這兩個主子向來親好,便揮揮手,一起退遠了些。溫庭容寡歡,丫鬟們都是知道的,伺候了這麼多年,她們多少也聽說了七月是什麼時候。
李心歡雙手做老鼠狀,鼓着嘴悄悄地趴上窗戶,偷偷地往裏看,陽光透過鏤空的花窗投射在書房裏,一道道光影里浮着金色的碎塵,照在溫庭容白凈的臉上顯得他肌膚通透,冷峻的側顏透着堅不可摧的執着,無比誘人。
李心歡比溫庭容小了五歲,恰巧他又是正在長身子的年紀,兩人身量就差了不少。她這麼小的個兒躲在窗戶後面,李心歡以為溫庭容是看不見的。
輕手輕腳地從窗戶上挪下來,李心歡貓着腰輕聲地走到隔扇外,伸了腦袋進去瞧了一眼,看他的正面容顏。
溫庭容正懸左腕寫字,眼皮子都沒抬一下,道:“心歡,進來。”
眉毛一挑,李心歡眨眨眼,舅舅怎曉得是她?從隔扇外跨進來,她走到書桌旁。
溫庭容臨摹的瘦金體,橫畫收筆帶鉤,豎畫收筆帶點,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而內斂,連筆飛動而乾脆,細比毫髮,恍惚之間,竟然看不出哪一個是剛寫就的。
李心歡看的呆了,哇了一聲,道:“舅舅,你寫的真好。”
溫庭容把毛筆擱在陶瓷筆山上,凈了手道:“你也好幾日沒有練字了吧?字要常練,否則容易生疏,寫的再好也會忘了。”
撇撇嘴,李心歡道:“夏日炎熱,難以靜心凝神。不過偷懶幾日,舅舅就要訓我。”
重新鋪好了毛氈和生宣,溫庭容親自研墨,蘸了墨水遞給李心歡,道:“你也隨便寫寫,左右在我這裏也無甚好玩的。”
接了筆,李心歡寫了一首白居易的《香山避暑二絕》。溫庭容看到那句“一路涼風十八里,卧乘籃輿睡中歸”忍不住揚了嘴角,道:“這一句是你的心裏話吧。”
正是呢!什麼時候涼風吹到李家一步堂來了,李心歡才如意。
李心歡慣寫的隸書,不像溫庭容,什麼都寫,最愛寫的是瘦金體。
溫庭容也愛看李心歡寫的隸書,沉穩果敢,奇崛憨直,很有《曹全碑》的影子,是他一直超越不過的。因為李心歡的性子就是這樣,果敢憨直,一筆一劃體現在書法裏,就更明顯了。
溫庭容把李心歡寫的字收起來,笑道:“寫的還不錯,沒有失了往日的妙處。”
哼哼兩聲,李心歡道:“那是自然,母親說字如其人,除非我哪日不是這般性格,不需我懶怠,自然沒有這般妙處了。”
溫庭容打心眼裏希望李心歡永遠這樣無憂無慮,保持善良純潔的脾性。
兩人又坐在一塊兒看了會兒書,直到下人來催用飯了,溫庭容才送李心歡回去,一道在一步堂吃了飯。
李心歡隱隱察覺到,溫庭容的心情,似乎好了那麼一點。或許……是她的功勞?不管為了何種原因,只要舅舅心情愉悅,她就很開心。
吃完飯,李心歡果然撐着了,喝了口茶略坐了一會兒,朱素素就去給她把書在另一處堆放了很多書的地方找了出來。
李心歡抱着書跑回房去看,在房間裏悶了一下午,才把書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直到天快黑了,她才揉揉眼睛,出房門遠眺了下,納悶道:舅舅到底看的《千金方》哪一卷呢?
《千金方》共有三十卷,李心歡連夜掃了一遍,不過還是想不明白溫庭容到底看的哪一卷,臨睡前,她把目錄全部都背了下來,若是以後再遇着這種事,必能一下子明白其中關鍵。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梅渚和峰雪打了水進來伺候李心歡梳洗,卻聽見床上的人念着什麼“天王補心丹”。兩個丫鬟相視一眼,峰雪道:“小姐莫不是夢見神仙了?”
梅渚做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那咱們先出去,可不能打擾了神仙託夢。”
兩個丫鬟輕手輕腳地出去,李心歡昨夜太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
好在李家老夫人沒有日日叫晚輩們晨昏定省的規矩,否則李心歡可就睡不踏實了。
她與母親朱素素同住在一個院子,倒也省了請安的事。
李心歡去正房內室里和朱素素一塊兒吃飯的時候,臉還是腫的,人也不精神。朱素素點了點她的腦袋,道:“莫不是又熬夜看書了?我與你說過什麼了?不要緊的事今日做不完則留到明日,不可太執拗。”
李心歡嘴上應着知道了,朱素素嘴角一沉,眉頭聚起,嚴肅道:“你別總是嘴上打發我,我早說過你這性子要改,否則出了李家沒人像咱們家裏人這樣寵着你,是要吃大虧的。”
李心歡悶聲悶氣道:“哪裏就有這麼嚴重了?不過是看個書而已。”
“你看書我倒不說你,除開看書,你哪件事不是要做到底。罷了罷了,你這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打娘胎裏帶出來的,也不知道像誰,我便也懶得說你,等你吃兩回虧,自然就曉得了。”
李心歡嘻嘻一笑,那就等吃虧再說吧,反正眼下還沒吃過虧。
朱素素曉得李心歡是個什麼性子,知道女兒雖然乖巧,這樣的話也實在聽不進去,也就不多說了。所幸李心歡還有些子聰明,也不是極其頑固的人,一般事情倒也應付的過去。
吃完飯,李心歡回屋去消食,中午稍微睡了一小會兒,李心巧就派花林來找她了。
將醒未醒,李心歡本不想去,花林得了主子的命令,一定要把四小姐請去,便誘惑道:“四小姐,三小姐得了好玩意,您去瞧瞧,保准喜歡。”
受不住丫鬟一求再求,李心歡也精神來了,下榻穿鞋,道:“我去我去,你先回去吧,我待會兒帶着她們就來。”
花林怕李心歡是託詞,臨走前還添了一句:“四小姐可千萬要來,不然就是奴婢沒把事情辦好了。”
既然應了的事,李心歡也不會食言,更不會讓丫鬟平白無故因她的緣故受訓,便道:“安心回去吧,我何時哄過你們?”
花林走了,李心歡換了身窄袖的縐紗裙子去找李心巧。李心巧很愛玩鬧,不像李心歡喜靜,所以和堂姐一處待着,穿衣裳須得以方便的窄袖為主。
李心歡把頭上的玉簪也拔了,省得落在地上摔斷了可惜,又覺着頭上光溜溜的太磕磣了,帶了一隻金簪子壓着,便往李心巧住的壓枝苑去了。
李家住的是祖宅,原先本也是貧寒讀書人起家,不過沒想到能走到今天的地位,將門楣發揚光大,三輩同堂,近百年的老宅也顯得小了。因李心巧比李心歡年長一歲,先分了院子單獨住,把壓枝苑給佔了,李心歡才沒有單獨住一個院子。
老夫人原先想讓兩個女孩兒一塊兒住,心想着姐妹之間有個照應,但吳美卿不想讓女兒和侄女一塊兒住,朱素素也怕略有些嬌氣的李心巧影響了李心歡,這事便作罷了。
李心歡自己也說了,李心巧好強,什麼都愛爭個贏。姐妹兩個不一處住感情還好些,若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容易吵架。
朱素素曉得李心歡一向明白,便也不怕李心巧把她欺負了去。
丫鬟打着傘,李心歡走了有一會兒,便到了壓枝苑。進了院子裏,幾個丫鬟把李心歡往裏面帶。因姐妹兩個常走動,兩人的丫鬟都很熟悉,聚在此處便玩在一塊兒去了。
李心巧聽見聲音,捧着個三彩黃花梨木盒,獻寶似的放在李心歡面前道:“知道我得了什麼嗎?今日你看了叫你愛死!”
李心歡笑道:“什麼個了不得的玩意,神神秘秘的。”
李心巧得意一笑,把盒子打開,五枚打磨的圓圓石頭一樣的東西躺在裏面。
李心歡一把抓起三顆,掂量一下道:“哪裏得來的?”
這是抓子兒用的石頭,李心巧手上這副是象牙做的,輕巧光滑,十分好用,也好看。
抓子兒得以象牙銀礫為勝,銀子太點眼,吳美卿怕孩子們玩完了沒個記性隨處扔了,被丫鬟婆子偷偷拾去。
這點銀子不是大事,但偷了主子的東西壞了品性就很嚴重。今日偷碎銀,明日偷金偷寶貝,家風就壞了。這才禁止了用銀子玩抓子兒。象牙做的子倒也不是很難得,只是李家二門上管的嚴格,不許私自傳東西進來,兩個女兒又不得法出去,只能囑託哥哥們帶回來,李心巧託了兩個哥哥幾次,卻都被忘了,這次李心默終於想起來了,才得了這一副象牙的子。
抓子兒玩的好的,對子都很挑剔,象牙這種輕盈的一下子就上手了,李心歡喜歡的很。
李心巧燦然笑道:“就說你喜歡吧。來,咱兩個比試比試。”
花林湊進來道:“小姐,咱們來四個人玩兒吧,有個幫手,勝算也大些。”
李心巧道:“那你來吧,若是拖累我,便不要你玩了。”
李心歡這邊派了梅渚來,她手指靈活,抓的很好。
丫鬟小姐們移到外面去玩,從李心巧開始,一邊抓一邊唱“頭頭金,頭頭銀,頭頭花孩花魚鱗……”。
李心巧拾到第三輪就輸了,這邊換了李心歡上,也是到了第三輪。輪到花林的時候,她一不小心把象牙子拋到院子裏梨花樹下的花壇里,眾人去找,找了半天都沒找着。
這下子分不出勝負可把李心巧給急壞了,李心歡怕堂姐生氣,便道:“不如先拿了原先的石子來替替,梅渚與花林都重新抓一次,也不算不公。”
李心巧覺得這個辦法很好,便飛奔進屋去找,李心歡和梅渚也跟着進去。
花林和香林兩個忘記了石子放哪兒,李心巧翻箱倒櫃去找,石子沒找着,倒翻出個眼生的盒子來,她舉着盒子問兩個貼身的丫鬟:“這是什麼東西?”
花林滿臉慌張,口齒不清道:“這……這是奴婢的。”
李心巧撇嘴道:“難不成還是我的?”她打開嶄新的盒子,聞着一股子石香竹的香味。姑娘們平日裏用的膏子都是自己制的,石香竹的也有過,不過非常少,多是茉莉花和海棠花。
花林伸出手舉在空中道:“是奴婢見三娘那邊的人用過,就……要了一盒來。”
李心巧冷哼一聲道:“還哄我是不是?三姑姑是什麼性格大家都知道,就是她丫鬟的東西,憑你也要的來?再不說我就把你交給我娘!”
若是私下裏發現花林藏私也就算了,卻正好在李心歡面前發生這種事。李心巧自認是姐姐,常日裏又好強,這下子落了顏面,自然不肯從輕發落。
因有老夫人老太爺嚴令,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李家下人可以比別府的下人多得些銀子,但若是不尊重,就是一根針一根線的事也要按照規矩處理,沒有人情可言。因此大夫人吳美卿治下十分嚴明,不錯殺一個,也不饒過一個。
花林雖然跟了厲害的主子,自己的膽子卻不大,不談扣月銀,就是直面吳美卿也把她嚇得腿。她眼淚漱漱道:“三小姐饒奴婢一命,奴婢說實話。是奴婢看三娘的人得了這香膏,前去細問她被奚落了兩句,心中不平就託人快些買了偷偷送進來。”
堂姐處置下人,李心歡也不好插嘴,況且這事就是做給她看的,所以走也走不得,只好靜靜地坐在凳子上,等事情過去了再說。
李心巧怒道:“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你也別指望我輕易饒過你,糾正你錯處是你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