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一年前。
寒冬,如水月色在北靖城外綿延傾瀉而下,映得雪光耀眼如晝。
一支馬隊悄無聲息的踏雪而來,規模普通,約十餘匹。單看打頭的旗子像是普通的鏢局護着商人而行。按說北靖城外的靖山已因大雪封山,能過了山進城的商隊着實不多。尤其馬隊中段那匹銀馬,通體的毛色綢緞一樣光滑,唯四蹄踏墨,在雪色籠映下潤浸的光。
騎馬的人看身形應是少年,一襲月白滾着雪狐毛邊兒的長篷抵寒,烏髮半數以玉冠束着,餘下的隨意散落腰間,臉上戴一幅漆黑面具,只露一雙眼睛,卻還懶洋洋的閉着並不看路。馬隊裏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帶了些雪塵疲累的冷極狠裹的狼狽樣子,偏只有他是清爽的,也瞧不出冷,未免……悠閑的過份。
“公子,北靖近了。”一直不遠不近跟着、騎着一匹棕馬的蘇鏡寒沉聲稟着。
少年仍舊閉着眼睛,只簡單“嗯”了一聲。
正說著,一行人開始要過眼下這個頗陡的雪坡,坡斜雪滑,蘇鏡寒伸手略扶了下馬鞍,餘光卻意外的看到另一處景象:不遠處,豎著根十字杆子,上面捆了個人,看不出是生是死是男是女更不知道跪了多久,只見頭低垂着接近胸際,長長的黑髮在寒風中四下繞纏着,粗麻制的長袍衣襟上凍了斑斑駁駁的血跡。而就在此刻,雪中忽然鑽出一隻小紅狐狸,火焰一樣,嘴裏還叨了一塊吃食。目的地竟是朝着那十字樁子。準確的說,是跑向那個被罰的“罪人”。終於跑到后,小狐狸從咽喉里發出可憐兮兮的嗚咽聲,那“罪人”的頭便略動了動,小狐狸似乎急了,拚命的伸了脖子向上跳着,將它嘴裏的食物往上遞。
是要餵給“罪人”吃。
蘇鏡寒心中一動,下意識看向公子。
公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一雙墨如點星的眸子,清清冷冷的目光。他不緊不慢的策馬、朝着十字木樁的方向過去,不遠的幾步路,偏就在這當下起了風,揚了些細微的雪塵,須臾間的一開一闔而已,跪坐在塵埃里的那團身子就在此刻抬起了頭,約摸十四五歲的樣子,瘦削如骨的臉頰,皮膚已被凍得青紫乾裂,額角仍有凝固了的血痕,一直粘到髮際、耳邊。
“年心?”蘇鏡寒脫口而出問着。
聽到“年心”兩個字,“罪人”如死寂的眼神終於活了一瞬,已經不需要她再回答了,蘇鏡寒回身報着,難掩狂喜:“公子,是她,找到了!”
公子卻像完全沒什麼興趣一樣,再度懶洋洋的閉上了眼,策馬轉向。
年心被蘇鏡寒等人從十字樁上解救下來,抱扶到了馬隊最末端的馬車上,而那塊小狐狸喂她的生肉卻生了根一樣嵌在唇齒之間,鮮血順着她的嘴角滴落,這血就是她的生機。她試圖睜開眼睛看清那個聲音清冽、如北靖的雪夜一樣冰冷的“公子”,可卻是徒勞,廂里的竹簾在她被拋進來的同時也厚厚的掩住了外面的一切,只有那一瞬間掠過的一抹黑色面具、雪光浸潤下冽凜眼神的眸子,以及月白色的披風自銀馬上傾瀉而下的柔軟……
兩個月後。
晌午,諸鉤山腳,混沌江邊。
自入夏來,諸鉤城陰沉沉的天就像是掉了底兒破了洞的麻布口袋,沒一天斷了雨。雨倒也罷,還挾裹了風,活像要把這歷來風調雨順的諸鉤給埋了去。尤其是城外山腳的混沌江,也不知是犯了哪路神仙,連江底的黃沙泥土都恨不得能翻個底朝天,莫名的漩渦攪得江水混黃暗黑,倒真是應了這江“混沌”的大名。
此刻更甚。反倒江邊堤岸旁邊破敗的樹下倒少見的熱鬧,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很多衣衫平常的百姓,面露恭敬虔誠之色,任由風雨拍身眉頭也沒皺上半分。
大家都是來這祭江神式的,望江神保佑,莫要再翻江倒海。
“混沌江神啊——我俗世——中人整日忙忙——碌——碌,咳咳!皆因——因——拋不開名——利二——二字,可嘆、可——悲啊!咳咳!”樹下香案前的道人諸塵子賣力的高喊着,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壓過風雨聲,卻被狂風吹了個倒灌氣。猛咳幾聲又怕讓自己失了仙尊,偷睨了前面跪着的百姓,見大家仍舊畢恭畢敬低垂着頭,便放了心。
“師傅——您趕緊——吧,徒兒我快——快——扛不住了!”小道士三元是負責揮旗符的,旗子兜風,被雨淋濕了又格外的重,把三元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此刻見師傅還是沒完沒了說些廢話,忍不住湊近諸塵子抱怨。
“胡——說!”諸塵子氣的眉頭立了起來,大聲地:“你——這麼大聲——可——可是想被人——聽到——我諸塵子的徒弟——弱不——禁風——嗎?”
“師傅——您——好像比我聲音——更大!”三元邊說邊瞪圓了眼睛,欲哭無淚……
“嗯哼!”諸塵子掩飾着翻了個白眼,卻也被風雨淋得不想再耽擱,估摸着時辰也差不多了,索性走到案桌旁擱着的足有一人高的陶罐旁,裝模作樣的比劃了幾下又念了幾句符咒,便掀開了半掩着陶罐的木板。
而陶罐里裝着的竟是一個手腳被綁住的少女。
少女看上去疲憊已極,穿的竟是道袍,雨水順着木板縫淋進罐里,淋得單薄的道袍緊緊的貼在身上,勾勒得玲瓏有致。諸塵子的視線在她身上從下往上貪婪的遊走了一遍,最後停留在她的臉上:即使已近半昏迷的狀態,少女仍舊美得驚人。一雙秋水眸子輕輕淺淺的視線、帶着無盡的絕望。櫻唇微啟,似是拼盡了全力而最後卻仍舊只是輕嘆了一聲。
“遙星,黃泉路上你莫怪我,好賴也算養了你這許多年。如今你嫁了江神,就當是命吧!”
說完,諸塵子對着小道士三元使了個眼色,二人面向東南方向“瀟洒”的站立,諸塵子大吼一聲:“江神大人,小道向您獻上童女名遙星,願賜予我們諸鉤風調雨……”
“雨”字音未落,諸塵子利落的抽出腰上掛着的長劍,氣沉丹田,用平生最響亮的聲音,邊說出最後一個字,邊劍尖怒指朝天:“順!”
“咔嚓!”一記悶雷外加一道閃電,不偏不倚的擊中嘴唇還保持着“順”字形狀的諸塵子,並順着他的劍尖噹噹正正的來了個引流……
“師傅,您帶錯劍了,該拿桃木的、桃木的啊!”小道士三元痛哭流涕。
煙霧燎繞間,諸塵子已經面目焦黑,而一群“虔誠”的百姓則嚇得四散奔跑開來,一時間踩掉了鞋的尖叫聲、踩到了腳的咒罵聲,聲聲入耳。
諸塵子站在原地,垂死的視線最後一次掃視了這天、這地、這雨,以及身邊的三元。這一刻,他也想到了多年來作過的惡,以及觀里那常年燃着的香爐。香爐的煙總是裊裊上升着、上升着。
“貧道,讓雷劈了……”這是諸塵子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圍觀眾人驚呼,嚇得四散奔跑開來,一時間竟是誰被踩掉了鞋的尖叫聲、誰又被踩到了腳的咒罵聲,自顧自的逃命,誰又管什麼江神還是河神要不要迎娶。
遙星聽到外面混雜的聲音,驚懼顫抖着爬出陶罐,剛想逃跑,視線卻促不及防的、正對上面前忽然出現的陌生人。
那是身着月白長衣的少年,臉上一幅純黑面具、只露一雙點漆眸子,遠遠的站在那裏,撐着一把紙傘,風雨沾身、卻又乾淨的彷彿風雨不沾。
遙星怔怔的注視着他,而彼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將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她沒得選,因她只是一個孤兒,自小養在道觀,這樣的她,能活下來便好……
一個月後。
夜,銀杏城內生意最好的青樓“紅袖招”門前,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倚門俏立,揮着手絹招攬着客人。
紅袖招的老鴇花名霧紫,此刻靠在二樓房間的軟榻上,打量着對面站立的衣衫破舊卻難掩其面容嬌俏的少女。
“我這裏是青樓,青樓是什麼,你懂嗎?”霧紫柔聲問着,是不想把這送上門的小姑娘嚇跑。
少女笑了,眼光狡黠,“知道,我是有學問的。”
霧紫忍笑,“哦?那你說說。”
“我沒家人,娘沒了,爹娶了後娘,爹又沒了,後娘又嫁了后爹……”
“說重點!”
“哦!重點就是青樓姑娘是很神奇,文武雙全。文,能寫字!武,會繡花!話說這寫字呢我倒是行,好賴也算是有學問的人。繡花嘛倒也是可以練的,不過你得給我點時間,我娘活着的時候就說我性子急綉不利索……”
霧紫按了按額頭,“等等……這些你都是聽哪個說的?”
少女瞪着眼睛,理所當然的神情,“鄰居家小海說的啊,他知道的東西可多了,他是他爹告訴他的!他爹好像經常來青樓。”
霧紫哈哈大笑,撐着軟榻懶洋洋的站了起來,將少女拉到妝鏡前坐下,擺弄着她的頭髮。
少女注視着鏡中的自己,讚歎一聲:“真是人間絕色。”
霧紫俯下身,捏了捏少女軟嫩的面頰,“我開青樓這些個年了,要死要活的、哭哭鬧鬧的見得多了,這上趕子非要當姑娘的可是頭一回,你可想好了,不後悔?”
霧紫注視着少女,少女那一雙眸子真真就剔透得水晶珠子一般,又像是屋角趴着的貓,或者也滑過了一閃即逝的狡黠,可霧紫並沒在意,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罷了,她惦記的只是自己的紅袖招又將多了個水嫩蔥白的招牌。
“好吧,收了你。從今兒開始,你就叫‘小絕色’,可想好了,不後悔?”
少女回頭看着老鴇,微笑着:“您不後悔收了我,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