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只是想有個鳥兒3
這北鎮撫司,乃錦衣衛所轄專理詔獄的機構,與東廠廠獄一樣,專理皇帝欽定案件,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只忠於皇帝意志,遊離於法律之外。
民間素有流言,進了廠獄與北鎮撫司,豎著進橫着出,僥倖保住一命的,那也已經蛻了層皮。
徐泗帶着扈從,一行人大搖大擺地進了北鎮撫司的衙門大門,無人敢攔。
“韓大人呢?”薛瓊隨手揪住一人的衣襟,拎到面前,霸氣十足地問道。
那名錦衣衛緹騎仰頭望望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太監,面兒上有些過不去,可是力氣懸殊,掙又掙脫不得,繃著個臉與薛瓊對峙,一手已經按上腰間別著的長刀。
徐泗一看這針尖對麥芒,一觸即發的態勢,連忙按朝薛瓊使使眼色。
薛瓊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放開手。那名緹騎踉蹌了兩步,整理整理被扯得皺皺巴巴的衣裳,恭恭敬敬地向徐泗作了一揖。
“廠公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他其實遠遠就看到江滎一群人氣勢洶洶而來,當下腿就有點打顫。畢竟東廠廠督的惡名遠播,誰能得罪得起?他能撐到此刻,已是強弩之末。
“沒事兒,不用緊張,我就是來串串門兒。”徐泗的一句話令在場的所有人有點懵圈。難道不是來算賬要人的嗎?薛瓊在心裏嘀咕。
那名緹騎額角的汗已經滲出來了。
徐泗繼續他親民的笑容,“順便找你們的指揮使敘敘同僚情誼。”
那名緹騎貼在褲縫的手都開始抖了。
薛瓊看緹騎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心生疑惑,忍不住去看自家廠公的臉,霎時被嚇得魂飛天外。
廠公居然百年難得一遇地笑了,還笑得好陰險好歹毒,讓人好怕怕哦……
“指……指指揮使大人現在正在牢裏親自審問犯人。”緹騎在這可怖的笑容下繳械投降。
“那勞煩你帶路,可否?”徐泗真的只是很禮貌地保持着微笑,他覺得這麼一張絕美的面孔成天板着張死人臉,委實暴殄天物。
“廠公請……請跟我來。”緹騎小哥僵硬地轉身,心肝直顫,腳步虛浮地領他們往牢裏走。
審訊室是一間小黑屋,在走廊的盡頭。
一路上,兩邊的牢房裏關押着形形□□的犯人,幾乎都是奄奄一息地躺卧在污穢的草席上,滿身污血,缺胳膊少腿兒的,有進氣沒出氣。痛苦的呻.吟聲不絕於耳,但這些人都只敢壓抑着小聲地叫。大概是因為喊大聲了,又會換來一頓好果子吃。
徐泗目不斜視,昂首闊步地走着。旁人只道廠公見多了此等慘狀,見怪不怪,淡定的很。只有徐泗自己知道,他那是怕看多了吐出來,那特么就尷尬了。
牢房裏充斥着腐爛的桔梗氣息和渾濁的血腥氣,因常年不見陽光,暴露在外的肌膚能感知到空氣中的陰暗與潮濕,這裏的一切因子都在叫囂着森然和恐懼。徐泗下意識曲肘,搓搓手臂。
距離審訊室一步之遙處,一聲慘烈尖厲的叫聲刺穿耳膜。眾人腳下皆是一頓。
那聲慘叫的主人是個男人,但是喊得過於凄厲尖銳,近似於女聲。
“看來韓大人正審得盡興。”徐泗第一個反應過來,說笑道。
“唉……這刺客頑固得很,都審了一下午了,愣是一個字沒吐出來。不上點真傢伙,撬不開他的口。”那名緹騎一邊解釋一邊打開審訊室那扇黑乎乎的,邊緣還沾着可疑的紅色印漬的門。
“審訊的緊要關頭,沒有我的命令,誰准許你進來的?”門一開,一聲冷冽的質問不期而至。
緹騎小哥略為躊躇了一下,剛想硬着頭皮答話,被徐泗按下,搶了先,“韓大人,這刺客是我東廠抓到的,前後少說也耗時近半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本督主想來旁聽一下審訊,這也不行嗎?”
昏暗的室內,加上行刑的官吏,共四人。血肉模糊的犯人,條案邊主審的錦衣衛,還有坐在角落裏,隱身於昏暗的光線下叫人看不清臉的韓炳歡。
從徐泗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那人一身黑袍如墨,雖然隱在暗處,渾身強大的氣場卻令所有人都無法忽視他的存在,恍若一隻蓄勢待發的獵豹,隨時可能發出致命的一擊。
徐泗敏銳地捕捉到從那個角落裏投來的犀利眼神,和一聲不屑的輕哼。
那道冷冽得有如寒冬冰雪的嗓音再次響起,“江督主好興緻。旁聽一下也無妨。”
自始至終,不見他起身寒暄。於官職上,他們二人平起平坐,但是於資歷上,韓炳歡是明顯的後起之秀。於情於理,作個揖都是應該的。
可他居然這等輕慢無禮?薛瓊火爆脾氣一上來,擼起袖子就想衝上去,被徐泗按下。
徐泗轉了一圈,在主審官旁邊的太師椅里落座。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觀賞。
“審得如何了?”他慢條斯理地摩擦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問。
主審官朝角落裏看了一眼,得到點頭的訊息,才出聲道:“稟廠公,除了查出此人乃京城人士,平時以走鏢為生,武藝高強。家中有一母一妻外,無其他所獲。”
“哦——”徐泗故意拉長語調,“也就是說,什麼都沒審出來唄。”
空氣忽然安靜下來。
主審官尷尬地笑了兩聲,反唇相譏:“是是是,此人跟在廠獄裏時一模一樣,嘴硬得很。”
徐泗但笑不語,一記威力十足的眼刀飄過去,主審官渾身一抖,訕訕地閉了嘴。
“不管如何審都審不出個所以然,廠公不會是抓錯人了吧?”角落裏的大佬又開了金口,要麼不開口,開口皆是懟人。
“不可能抓錯,這廝當晚逃脫時,左臂上中了我一刀,深淺位置我最清楚,與此人左臂上的刀傷相吻合,分毫不差。”薛瓊義憤填膺道。
對錦衣衛搶了人這件事,他是最氣憤的,因為人是他帶着手下一家一戶排查搜捕,歷經千辛萬苦才抓到的,說提走就提走,搶了他的功勞。
徐泗讚賞地看了他一眼,繼續摩擦扳指。
角落裏人也沒再說話,即使是抓錯了又怎樣?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這是干他們這行的宗旨。
更何況……此次案件性質惡劣,惹得皇上雷霆震怒,既涉及到宮廷安保問題,還牽扯到皇儲安危,大家肩頭的擔子都無比沉重。
“大膽刁民,現在廠衛的兩大首領都在此處,你還不開口?還想不想活命了?”主審官一聲驚堂木,拍得震天響。
那名刺客被日夜輪番提審,精神已經瀕臨崩潰,意識模餬口齒不清地囈語着,半睜的眼睛不停地往上翻着白眼,臉上所有的肌肉都在不止不住的抽搐。
衣衫襤褸,傷痕隨處可見,十指腫得跟胡蘿蔔一樣。最觸目驚心的一處,就是胸前那兩個深深的烙鐵印,顯然就是剛剛製造出慘叫的源頭,還散發著陣陣烤焦的肉香。他褲襠下方專門放了個木盆,用來接流下來的血。
徐泗自打進了審訊室其實基本沒怎麼往犯人身上瞟,他怕自己一看就吐出來,露餡兒。這會兒做了許久心理建設瞄了兩眼,依舊飽受心靈震撼。這都沒被屈打成招,也算是一等一的血性好漢了。放在抗日戰爭時期,那就是永垂不朽的革命烈士。
見他沒有了反應,旁邊負責行刑的小哥兜頭就是一瓢冷水潑上去。烈士一個激靈,從無意識狀態清醒過來。
“別問了,給個痛快,直接殺了我吧。”他啐了一口血沫,咬緊牙根。
烈士要麼實在是忠心不二,要麼是被人捏住了把柄。
所以徐泗自然而然地問出口:“你的家人在何處?”
家人二字一出,方才還天不怕地不怕的烈士驚懼地抬眸看向徐泗。只是一眼,徐泗看出了絕望、無奈和悲哀。
“趙修,去把他的家人親友帶來。”韓炳歡發了話。
之前領徐泗他們進來的那位緹騎乾脆利落地領命而去。
“找不到的,他們都在那人手上。”烈士凄絕地勾勾幹涸皴裂的唇,淚水忽然洶湧而出,“所以別問了,你們還不懂嗎?我不是不說,我是不能說!說了……說了……”
他發狂地掙脫着被拷在椅子扶手上的雙手,眼裏的血光駭人,“殺了我吧,殺了我,說了我的老母我的妻都得死!殺了我……”
“你以為,你不說,你的家人就能活下來嗎?”冰冷無情的嗓音剝奪了別人最後的一絲希望,徐泗皺眉。
“你自己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你們家那位主子是個什麼秉性?你覺得他會留着對自己大不利的禍患嗎?”聲音繼續戳着人心,每說一句,烈士的面上就灰暗一分,直到面如死灰。
嘖嘖嘖,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走投無路逼迫法,犯人往往都在窮途末路的時候,選擇鬆口。
但是顯然,這個辦法對這位烈士不起作用。他只是疲憊地闔上眼,默默地流着眼淚,淚水混合著血水,糊了一臉。
徐泗從小到大見不得人哭,一哭他就心軟。
於是眾人眼睜睜地看着廠公倒了杯茶,親手喂那名渾身髒兮兮的犯人喝下了。
眾人驚疑的目光下,廠公巋然不動,慢慢蹲下身子,與固定在椅子中的犯人視線持平。
“我知道你現在很絕望,”徐泗堅定的眸子攫住那人驚惶的目光,無言地傳遞着信心,“我不問你其他,我只問你,你覺得是我東緝事廠的廠公厲害,還是你那忠心擁戴卻擄了你家人做人質的主子厲害?”
烈士眨了眨籠着層陰翳的眼,一番比較權衡后,說了句大實話:“你。”
“那你覺得,這世上若是連我都救不了的人,還有別人能救得嗎?”徐泗循循善誘。
烈士沉默了半晌,眼中突然閃過奇異的光芒,光芒從他的眼中轉移到面上,熠熠生輝,宛如迴光返照。
“你……你你你……你要救我母親與妻子嗎?”烈士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若是你願意配合的話,”徐泗聳肩,“否則我怎麼知道該去哪裏找你的親人?京城這麼大,京城之外更大。”
“我……”烈士幾乎脫口而出欲招供,卻在緊要時刻又閉上了嘴。東廠閹狗頭子的話能信不能信是個終於問題。
“給我一點時間想想。”
“好。一個晚上夠你考慮的了。明日清晨,還不說,你這條命也就做好交代的準備吧。本督主的機會只給一次。”
徐泗拍拍手起身,下意識地望向那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