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諸事不順
我在京郊澄縣的客棧里嚎啕大哭。
老闆小二皆被我的哭聲震撼到,可見我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又想着男女有別的禮教,也沒人敢上前安慰於我。只在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低聲感嘆道:“那個女子把鼻涕都抹在了袖子上,臟臟。”
我忙裏偷閑的瞥了一眼衣袖,還真是。我哭得更加傷心。這件衣裙是我為了此次赴京見櫻落特意裁製的,上上下下花了足足二兩銀子,如今弄得如此髒亂,可是如何是好?
掌柜的還是抵不過我的哭聲,溫和有禮的勸我趕緊從哪裏來的滾回哪裏去。
我不滾,揉着通紅的眼睛,哽咽道:“掌柜的,讓我住店罷。”
澄縣雖離京城很近,但卻也是個巴掌大的小縣城,隨便抓出兩個人就能攀得上親戚,所以少有人在客棧中過夜。是故掌柜的聽聞有人要在這兒留宿時不由感動的熱淚盈眶,沖我彎了下腰,誠懇的說道:“好嘞,姑娘要什麼房型?我們這裏的天字一號房通風好陽光足,晚上推開窗還能看見浩瀚的星辰,美景之下,讓人彷彿在星河裏暢遊。”
我聽得有點嚮往,摸了摸空空的錢袋,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那就住天字一號房罷!”反正不管什麼級別的客房我都沒有錢銀可以支付。
掌柜的頭前帶路,走過迴廊小道,引到二樓,指着木樓梯旁一個看起來有些破舊的房間說道:“到咯,姑娘您請。”
“天字一號?”我望着這扇比我年紀都大的木門有些困惑。
掌柜的假裝沒聽見,推着我就進了房間。
一推門,一股子陳年的灰塵撲面而來,若不是我蠻力大死死的撐着門框,怕是已被這陣灰塵打了出去。等灰塵散去,我努力睜開幾乎被塵土糊住的雙眼環視這房間。
烏漆嘛黑。
我沉吟:“掌柜的,這便是陽光足?”
掌柜的連忙側身從我身邊擠進房間,在我正對面的牆壁上鼓搗着什麼,過了一會兒,砰的一聲,牆壁被掏出了縫隙,一縷強烈的陽光照射了進來。
我接着沉吟:“浩瀚星辰?”
掌柜的從桌子上拿出了一個黑色的燈罩,上面有幾個破洞,罩在蠟燭上,火光將這幾個破洞映射在黑漆漆的牆壁上,倒真有幾分星辰之感。
我頓悟。
原來如此,掌柜的誠不欺我。
我謝了掌柜的,合門坐在木椅上,想起難過的事不由又頓感傷然。
且聽我講講我的身世罷。
***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距離我被櫻落撿回去,已經過了足足是八個月了。
八個月前的某一天,我睜開眼,看到了身側坐着一個天仙似的美人。
眉目含情,面容如畫。她穿着鉛色衣裙,烏髮如瀑布一般滑順的散落在腰間。她輕輕倚靠在窗子,一半身子在陰影中,一半身子在月光里。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見美人,心思蕩漾。於是掙扎着從硬的像石板一樣的床榻上爬起來,色眯眯的望着她:“美人,你是誰?”
她聞言立刻抬眸,俊秀的眉目中有我從未見過的溫情,她對我輕輕一笑,唇邊壓出一個恰到好處的酒窩。
我捂着胸口重新倒在床上。
“你別對我笑。”我心臟受不了。
“頭可還疼?”她像是早就習慣了我的不正經,笑意不減,輕輕用手撫了撫我的額角,“疼就跟我說。”
我立刻捉住她的手,放在臉頰上蹭着:“不疼了,不疼了。”
我又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她叫櫻落。
櫻花飄落的那個櫻落。
她還說,我是她從山下的河流中撈上來的,見我受了傷只得帶回來醫治,這屋舍里只有她一人居住,若我記不起以前的事,留在這兒同她一起生活也未嘗不可。
我雖略有些奇怪她怎的連問都不問就知道我記不起以前的事,可話還沒有問出,她又對我一笑,我就什麼也忘卻了。
自此,我便在櫻落的小木屋裏住了下來。
因我實在想不起自己先前的名姓,為了稱呼方便,她便給我取了一個名字。長流。
我對這個名字不大歡喜,總覺得長流這二字與我美麗的外表不搭調。
我提議她稱呼我為美人。
或者是漂亮。
亦或是傾國也可。
她卻撫着我的發,溫柔的笑着,執着的喚我長流。
櫻落待我是極好的,雖不許我獨自溜到山下玩耍。可卻總記得從縣城裏帶回些好吃的小糕點和小玩意兒送給我。偶爾會夾起一片樹葉吹個小曲兒給我聽,小曲兒悠揚清脆,悅耳纏綿。
她更是每晚都會給我盛一碗蓮子羹,我喝了後會沉沉的睡一宿好覺。但她從不喝,許是蓮子羹來之不易,她家窮,只買得起一份。
於是,在跟她共同生活了約半年後的某一傍晚,我把蓮子羹偷偷藏了起來,準備第二日給她一個驚喜。我從未騙過她,她自然沒有懷疑,只當我喝了,待我吃飽喝足睡下后便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不知是睡前喝慣了蓮子羹還是心中藏了事過於興奮,我竟到了二更天也未曾睡着。櫻落也怪,不過是收拾個碗筷,竟然這麼久也沒有回來。
我覺有些無趣,便想去院落中略坐一坐。輕聲下床,方要推門,卻聽得外面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主子,公主沒死的事情侯爺那邊怕是瞞不住了。”
靜默片刻。
是櫻落好聽的聲音:“父親那邊,勞煩七叔再幫我想想法子遮掩一遮。”
“主子不忍殺公主屬下理解,可京城的事卻更為重要。請主子三思,還是以大局為重。”
“她亦是大局。”
“主子!莫怪屬下多嘴。留着屋裏那位,日後必成大患……”
“我自有分寸!”一向好脾氣的櫻落突然提高了音量,略有些惱怒的打斷了那人的話。
我正欲湊近些聽得更真切一點,卻不料笨手笨腳的撞到了木凳。
外面一下子沒了聲響,屋門立刻被櫻落推開。
當先看到的是她慌亂的神色:“公、長流……你、你聽到了?”
我點了點頭,面色微沉:“原來你是侯爺之女……”
櫻落有些急了,忙上前拉住我的手,原本總也溫熱的手心中卻徒升一層細汗:“你且聽我解釋……”
“既然你是侯爺之女,為何……”我委實有些氣惱,“……為何日日給我吃青菜豆腐?沒有魚肉葷腥?”
我臉都吃綠了!!
櫻落腳步一頓,無言的神情過後,望我的眼眸又恢復了如水的溫柔。
“好。”她溫柔的撫摸着我的頭髮,“我知道了。”
她的確知道了。從那日起,除早飯外,飯桌上當真頓頓有肉有魚,且色香味俱全。
我絕口不提那晚的事,也不問她明明身為侯門貴女卻為何願委身同我住在這窮鄉僻壤中,衣食住行皆要勞累自己親自動手。
我沒有開口,她也不先言半句,只是偶爾會憂慮的望着我,彷彿怕我突然從她身邊消失。
我沒有消失,從有記憶的那一刻開始,我便想待在她的身邊,一直待在她的身邊。
我做到了。
她卻沒有。
一月之後。在我又喝完蓮子羹昏睡了一夜后第二天,我便尋她不到了。
無論何處,都尋她不到。
我猜想,她被那晚出現的“七叔”強帶回京城了,她那個聽起來不很講道理的父親,大約要逼迫她做她不喜歡的事情。
我得去救她。
我從床鋪底下摸出藏了半年多的碎銀子,帶了幾個干饃饃踏上了尋櫻落的道路。
我買不起馬匹,只得走路,磨破了幾雙布鞋后總算到了距離京城最近的這座小縣城。用身上最後的錢置辦了一身新衣服,櫻落到底是侯門小姐,我絕不能給她失了顏面。
就在我在客棧中死皮賴臉的強行歇腳時,縣城巡捕突然拿着一沓紅紙挨門挨戶廣而告之:大喜事!安定侯家的二小姐要嫁給左丞相家的三公子了!
那張紅紙飄到我臉上。
我取下看了一眼。
紅紙上畫著一對郎才女貌的璧人,畫師畫功了得,將人物畫的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人溫柔無雙的眼眸。
底下一行大字。
桑凌源、安雲落喜結良緣。
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
我的故事講完了。
與想像中的不同,講完故事的我心情並沒有一絲緩和,反而更加陰鬱。
我此去京城,若是尋不到櫻落怎麼辦?即使尋到了,若是她不認我又該怎麼辦?她是我這個世間唯一重要的人,沒了她我活不下去的。
我難過的走到牆邊,很不開心的一拳打上了那面看起來異常結實的牆壁。只聽“轟”的一聲,中看不中用的牆壁竟然轟然倒塌,我一時沒收住力氣,跟隨着倒塌的牆壁一齊飛了出去。
外面是街道,街道上站着正在曬太陽的掌柜的。
我和牆壁脆片飛在空中,正好處在掌柜的身體正上方。
一聲慘叫,掌柜的被我結結實實的壓在身下,許是牆壁太沉我更沉,掌柜的口中不由吐出一口鮮血。
後來饒是我費盡唇舌跟掌柜的解釋牆壁破裂全然因為它本身材質不佳,並非因我之過。可掌柜的固執的很,非讓我賠償錢銀。
我最後的錢銀已買了衣裳,哪還有錢償還他。我祈求掌柜的寬限我幾日待我做雜活賺了銀子定然還給他。
掌柜的通情達理的點了點頭。
然後把我告上了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