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意算無心
也許是為了彌補去年的乾旱,今年的春天,特別喜歡下雨。
毛毛細雨,紛紛揚揚,從天而降,從昨天晚上一直下到今天,沒有停過。
春雨連綿,加上經常有人踏着水車,從河裏提水到水渠里,桃源村的田地從半個月前就一直泡在了水裏,原來堅硬的泥土都變成了帶着黑色的爛泥。
老張從田地里跑了回來,大腿和褲腿上都是泥漿。
村口處,前幾天搭了一個簡陋的草亭,裏面搬上幾張長長的木椅,留給村裡人平日的休息之用。
平日裏,這裏幾乎都成了村中小孩子的天堂,大人忙於事務,反而不是常在這裏停留。
此時的草亭里,五六顆銀髮腦袋正聚在一起,不斷地向老村長說著話。
這幾個都是附近村子的村正,平日裏都和桃源村有來往。關中的土質,歷來不是很好,農民世代耕作,土壤的肥力變得越來越差,地里的產出可想而知。
加上從祖宗傳下來的農具,用來用去就那麼幾樣。如果河水離田地太遠,一般都要用人力對田地進行灌溉;一把犁,人用的力氣比牛還要多,還極其耗時。
“劉老頭,咱們都幾十年交情了,雖然如今賦稅降低,主家也不敢從地里抽得太多,但去年蝗災還有大旱,眼看着每戶基本都是斷糧的日子了,村頭王寡婦都快要斷糧了,幾個吃奶的小兔崽子每天餓得哇哇叫,要不是全村人幫襯着,一家就餓死了!你就眼睜睜地看着不幫忙?”
“也不用你們村子救濟什麼,幫我們弄一個你們這樣的水車,還有那個犁也幫我們弄幾把!”
“再把你們村田地變肥的方法告訴我們,直接給肥也行啊!”
……
幾個老頭在老村長旁邊絮絮叨叨,半句不離村裡貧瘠田地和農夫艱辛。
老村長躺一張搖椅上——這是白棋專門找竹子為他做的,眼睛半眯着,身子隨着椅子慢慢擺動着。
“老夥計,不是我不想幫你們,而是這些東西不是我老頭子弄的。人家說等弄好做完善之後,要報給長安的官府,讓他們去推廣這些個東西。現在還不是大面積推廣的時候,怕出問題,耽誤了春耕。”老村長睜開眼睛,坐了起來,掃視着平日裏的老夥計,一邊嘆氣一邊解釋。
“一點都不能通融嗎?”
“這個得問風曲,就是那個做出那兩樣東西的人。”
“現在他人呢?”
“今天一大早就到河邊去了,據說是去架起一個新的水車。”
幾個老頭一聽,佝僂的身子都立馬直了起來,眼睛裏冒出精光,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老頭搓了搓老手:“嘿嘿,老劉,剛好我們在這裏,去看看!”
老村長重新眯上了眼睛,舒服地躺在搖椅上,哼着愉快的調子:“杏花村的一壇杏花釀,要許老頭家那棵杏樹底下的!”
許老頭跳了起來,看着露出舒服表情的老村長,被其他幾人使了個眼色,突然又泄氣了,又坐了下來,沉悶地說:“只能拿一壇啊!”
“嘿,你娶媳婦時就埋下的杏花釀,是個寶啊!”
老村長舒舒服服地伸個懶腰,拿起身邊的拐杖,帶頭走進了春天裏。
都說春雨貴如油,但如果下個不停,其實也很讓人厭煩,特別是在這種非常潮濕的雨天裏,衣服都帶着一股發霉的味道。
連綿不斷的春雨帶來另外一件事情,則是江河的水位開始有明顯的上漲。這對於剛剛經歷過乾旱的大唐來說,或許等於老天來了一場及時雨。
幾個老頭子接過老張手裏的雨蓑,急匆匆地奔進了白茫茫的天地中。
春雨中,往日平靜的河邊,今日站滿了人。村裏的小孩子都跑了出來,被家裏的大人牽着,不讓他們太過靠近河邊。
湍急渾濁的河水裏,時不時有粗大的樹枝從上游流下來。
河灘邊,一個巨大的人工水池被圍了起來,河水正不斷地通過人工開鑿的河道湧進來,在另外一個方向,另外一條人工河道出口通向河流那邊,此時被一塊厚木板堵了起來。
深達一丈多的人工水池裏,三個巨大的矩形木架相對而立,木架有四分之一的位置都埋進了水裏。兩個三丈多高的同軸水車被安裝在三個矩形木架中間。河灘上,三根巨大的木樁被牢牢打在地里,托起的一道木製方形水槽,一直延伸到另一邊的高地水渠上方。
當老村長等人來到河灘上的時候,白棋正帶着張木匠爬上兩個水車中間的那個特別高的矩形木架上,一邊敲打着,一邊各自拿着工具在調校着水車上綁着的空竹筒的角度。
被雨水打濕的白棋,頭髮上掛滿了雨滴,年輕的臉上有着一股與年齡不符的特別的魅力。
河灘上,一片寂靜,木架上不時傳來“綁綁綁”的敲擊聲,所有人都抬起頭,看着水車上忙碌的兩個人。
“這就是你說的風曲小兒?之前我們看過的那個水車呢?”
被眼前巨大的水車驚呆了好長時間,許老頭用肘輕輕碰了碰了老村長,眼神指向了年輕的白棋。其他幾個老人也望了過來。
老村長點點頭:“舊的那個?拆來燒了!”
“拆了?那麼好的東西,你們是在作孽啊!”
“用那小子的話說就是,那麼笨重的東西,還要人力來推動,簡直就是浪費,拆了再建一個更好的!所以,你們看到的這是最新的水車,據說用的是水力,時常維護就好。”
幾個老人看着劉老漢臉上得瑟的表情,都恨不得一巴掌糊在他的臉上。
“啊,先生下來了!”人群中,狗子突然指着水車那裏,叫喊起來。
白棋和張木匠二人一下來,指揮其他的人把卡在兩個水車裏的木樁取了出來,然後又把攔水的厚木板取了出來。
“嘩啦啦!”木板一抽出來,人工大水池裏的水頓時找到了宣洩的口子,立即興奮地沿着開鑿出來的水道,向著出口奔出。
白棋又指揮着五六個強壯的村民,扳着突出來的水車轉軸,順着水流的方向,用力推動着。
“嗨喲嗨喲~”有節拍的號子有節奏地哼了起來。
“嘎吱嘎吱”巨大笨重的水車發出巨大的聲音,慢慢地轉動起來,然後眾人鬆開了轉軸,緊張地看着轉動的水車。
“阿娘,你看,水車自己動了!”
兩個巨大的水車在湍急的水流衝擊中,嘎吱嘎吱地慢慢轉動起來,伸進水裏的竹筒把水舀起來,升到水車頂端的時候,斜斜地倒進在橫在水車頸部的木槽里,再順着與之互成直角的另一條水槽把水注入方形水槽里,然後流到地高地的水渠里。
人群里傳來巨大的歡呼聲,這意味着,只要河裏有水注入池子裏,那麼水車就能不分晝夜地自動灌溉着村裏的田地了。
“小子,看着這麼大的水車架起來,有沒成就感?”老村長走上前來。
白棋撇撇嘴,抹了一把頭上的雨水。
“能不能做成,這是能力問題,現在證明小子還是有些能力的。至於心情興奮,那是因為能為村子做些實事,與成就無關。”
老村長看白棋的表情,知道他還在為被自己坑而有些彆扭。他嘿嘿笑着,拍着白棋的肩膀,介紹身後的老朋友。
“幾位叔公,小子可以教你們做水車。”弄明白來意,白棋恭敬地說道:“先前,我怕會有小人使壞,所以才執意要先報官府,讓官府幫助推廣,也就是你們幾位德高望重的叔公提出,我才會提前將水車的技術教出去!”
許老頭向著遠處的田埂上望了一眼,嘿嘿一笑:“今天,你們桃源村鬧出這個動靜,別人早就留意了!”
白棋順着一眾老人的目光看上去,在遠處,兩個戴着草帽,穿着蓑衣的高大男人正站在田埂上,遠遠地看了過來。
“圭畔,那些佃農立起的新式水車,你怎麼看?”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地站在田埂上,前面那個雖然是身材魁梧,但卻有着一股讀書人的味道,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房公,圭畔未到近處觀看,恐難下定論。只不過,雖尚未能一觀全貌,但還是覺得此物對農事是一大裨益。”後面的那個男人顯得有些瘦小,細小的眼睛裏閃爍着光芒。
“那個喚作風曲的年輕人,查到什麼沒有?”
“什麼也沒查到,只知道一個月前,他被劉老頭從河裏救了上來。”
房公沒有說話,右手手指開始慢慢地捏着自己的下巴。每次看到這種情形,圭畔就知道自家上官在思考問題,他也沉默着,靜靜地遠看着河灘邊上熱鬧的人群。
突然間,兩道清澈明亮的光線,穿透了白茫茫的雨霧,落在了二人的身上。
房公似乎被驚醒了,他循着明亮的光線望去,一張年輕的臉落在了他的眼睛裏。
“看來,人家早就知道我們來了!”房公衣袖一揮,把袖子上的雨水揮去,然後一卷一收,大踏步地往河灘那邊走去。
“有意算無心!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