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26章 恨別(上)

26.第26章 恨別(上)

那堪比鬼哭狼嚎的叫喊聲漸行漸遠,我只覺一陣冰涼從腳底猛然竄到了發梢,整個人像浸在冰窖里一般動彈不得。直到太后的一陣眼風從我身上迅速掃過,我才依稀回過神來。

“哀家乏了,這兒便交給皇帝處理吧。”

“是,”喬序盈然起身,垂首恭謹道,“兒臣恭送母后。”

我也趕緊帶着眾人一同跪下行禮。

太后的儀仗在夜色中浩浩蕩蕩遠去。喬序隨即回身望着我,道:“皇后今日受苦了,回鳳儀宮好好調養一番,這幾日的六宮事還是交給端裕夫人處理吧。”

我渾身一個激靈,險些沒有站穩。

果然太后一走,他就原形畢露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方才太后命鄭棠回翊坤宮,估計也是他擔心太后刁難鄭棠,於是將計就計吧。

那我呢?我成什麼了?他的擋箭牌嗎?

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我面上,道:“朕是為了皇后好。”

我不欲理會,欠身退到一邊。他見我沒有反應,索性直接越過我走到宛清身邊,扶住她柔弱的雙肩,溫聲道:“走吧,跟朕回乾清宮,今晚你就住那兒。”

“陛下……”宛清有些受寵若驚,“妾無礙,倒是殿下今日……”

她話音未落,喬序已將食指輕輕點在了她的唇上:“別說了,朕更疼你。”

他攬着宛清朝宮門口走去,邊走邊道:“孫文英,即刻替朕曉諭六宮,才人穆氏痛失皇子,屢遭磨難,朕念素來其勤懇奉上,敬護中宮,擢晉為正五品美人,明日遷居延禧宮。”

“是!奴才這就傳旨!”孫文英滿面堆笑,不忘道,“奴才恭喜穆美人!”

“還有,”喬序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了盧凌一眼,“正一品御前帶刀侍衛盧凌兩次救護皇後有功,擢晉為御林軍副統領,俸祿再升一石。”

盧凌突然一怔,即刻跪下道:“卑職謝陛下隆恩。”

喬序摟着宛清回過頭去:“愛卿免禮,替朕護送皇后回鳳儀宮。”

盧凌依言起身:“是,卑職遵旨。”

他們走到宮門口時,宛清忍不住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眼底的慌張、惶恐、驚喜與擔憂在那一刻化作一道溫柔的光,徐徐照進我心底。

我嫣然一笑,心底竟無比輕鬆——宛清,美人之位本就是你的,現在終於屬於你了。

宮裏的消息向來都是長着翅膀的飛鳥,幾乎一夜之間,宛清晉位的消息就與翠華宮走水的消息一道,傳遍了錦宮城的每個角落。那些或真誠或虛偽的道賀也像晨起的寒風一般,呼啦啦地刮進了鳳儀宮章明殿裏。

殿外,則是一點又一點的晶瑩正在空中飛舞迴旋着,落到地上越累越厚,轉瞬間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連着遠山,連着天際,彷彿鋪了一層雪白的絨毯。

宛清新晉,我的訓導也不過是走走過場,很快便結束了。她在寒蕊的服侍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忽然聽見祁抒意抱着湯婆子幽幽一笑,道:“若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說的就是咱們穆美人吧,也不知是誰這麼大膽子,竟敢在美人的翠華宮放火,險些連殿下也連累了。”

“昭儀娘娘難道沒聽說么?”寶林馮雨嘉撫着手上的南海珍珠手串,道,“昨晚宮正司連着審了寒梅一夜,也不知會吐出些什麼來。不過嬪妾也挺好奇,怎麼穆美人宮裏總是出內鬼呢?先前的清芬與清露,如今又是寒梅。”

“馮寶林真是古道熱腸,”宛清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與其關心本主身旁的內鬼,不如仔細瞧着自己的奴才,指不定哪天寶林也遭了禍事,可別怪本主沒有提醒你。”

“你……別以為你晉了美人就多得意,”馮雨嘉正要還嘴,殿前突然傳來一陣珠簾輕響聲,宛清別過頭循聲望去,不再理她,而她也只好將后話生生咽了回去。

芙蕖走上前來矮身道:“啟稟殿下,陛下身邊的孫公公來了。”

眾人聽了各懷所思,才人柳含煙最先反應過來,低低道:“莫不是昨夜縱火元兇找到了?”

宮正司審問出來的結果一向直接稟告喬序,柳含煙說的不無道理,既是孫文英來,約莫已經有了來龍去脈。

我朝芙蕖輕輕頷首。芙蕖即刻會意,轉身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她為孫文英打起帘子。眾人的目光隨即向孫文英轉去,只見他身後跟着一名瘦弱的小太監,手裏端着一個通體碧綠的瑪鈉斯玉鑿成的酒壺。

我一愣,還沒等我想通那是什麼,孫文英已經帶着小太監跪了下去:“奴才參見殿下,殿下萬福金安。參見各位娘娘小主,各位娘娘小主長樂未央。”

我敲了敲身旁的桌案示意他免禮起身。孫文英從懷袖中取出一卷淡綠色錦繡絲帛,舉過頭頂恭謹地呈給我,道:“啟稟殿下,奴才奉陛下之命,特意為殿下送來宮正司整理的證詞,還請殿下過目。”

果然與昨晚的事情有關!

不過,是什麼證詞?

我心底疑竇頓生,但見他不苟言笑的樣子,便示意宮洛接了過來。

“殿下,嬪妾斗膽請旨,”鄭棠執帕輕輕按了按鼻翼的粉,“不妨命魏尚宮將供詞念出來,讓咱們六宮姐妹都聽聽,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頷首應允。宮洛徐徐展開那捲墨綠色金絲線貢緞,朗聲念道:“妾采女余氏供認,曾聯合翠華宮侍女清芬、清露謀害穆美人腹中皇嗣,並欲以嫁禍中宮,獻媚爭寵。敗露后,妾自甘墮落,指使翠華宮侍女寒梅縱火燒宮,加害美人穆氏,牽累皇后。妾罪行累累,愧於祖先,望陛下殿下賜妾一死,妾已然無憾。”

這……這是玲瓏的供詞么?

宛清小產、清露誣陷、翠華失火……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么?

彷彿有千萬隻螞蟻在心底爬來爬去,那種又疼又麻的感覺讓我的雙手瑟瑟發抖。我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吶喊着:“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我一把從宮洛手中奪過來仔細看着,上面清秀的行楷字跡針一般扎進我眼底。冷汗順着鬢角緩緩淌下,滑倒我的鎖骨上,拐了個彎又滲進桑蠶絲中衣里。凜風順着象牙木鏤刻合歡的窗戶縫隙悄悄鑽進殿中,一股莫名的寒意從四周不斷向我湧來,在我身體的每個角落肆無忌憚地漫延着。

我的內心分外煎熬,身子也顫抖得愈發厲害。我不由自主地搖着頭,顯然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孫文英抬起頭來小覷我一眼,片刻又低下頭去,拱手道:“陛下口諭,如若殿下看完了,就蓋上您的鳳印吧。奴才還有一道旨意要傳呢。”

宮洛適時轉身從高閣里取出了我的鳳印,再回身走到我的鳳榻邊,跪下道:“還請殿下拓印。”

我鬼使神差地接過那枚鳳印,背面那隻展翅翱翔的鳳凰雕刻得栩栩如生,原本輕巧精緻的它此刻卻像千斤巨石那般分外沉重。

我忍不住閉上眼睛,重重地摁了下去。

這一摁,應該成了壓死玲瓏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要知道,從這一刻起,這份文書就要送往太廟永久保存了。今後,北燕朝的子子孫孫都將引以為戒,永遠將她地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宮洛將絲帛還給了孫文英。他微笑着將它攬入袖中,接着又從袖懷中取出一卷明黃色的聖旨,站起身來款款道:“陛下有旨,還請殿下接旨。”

宮洛趕緊扶着我跪下,眾人也紛紛跟着我跪了下來。

孫文英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交趾宮采女余氏,嘗以媵人入侍龍榻,原淑溫懋,恭敬著禮。然不意其後妒忌成性,謀害皇嗣,更甚誣陷中宮。此上不敬宗廟,下不尊女德,豈堪嬪御之位?着廢為庶人,玉牒除名,永世不得享受香火,亦不可追謚加封。再賜鴆酒一壺,欽此!”

“殿下快起來吧,”孫文英親自上前扶起我,將聖旨交到我手中,“陛下念及殿下與庶人主僕一場,遂命奴才前來轉告,這壺鴆酒與這卷聖旨便由殿下親自送到宮正司去吧。”

什麼?喬序要我親自送過去?

他怎麼偏偏要給我這個機會讓我親自去送她最後一程?

我知道現在不能多想,於是只點了點頭,孫文英也不再多言,而是命身後的小太監將鴆酒遞給宮洛,就帶着他引身告辭了。

“真是其心可誅,”柳含煙聳了聳鼻尖,“以為求得一死就能贖罪么?”

馮雨嘉低眉捋了捋鬢邊的流蘇,“可妾卻覺得事情似乎太過順利了呢,”她突然抬起頭來看着斜對面的宛清,“不知穆小主是否與妾有同感呢?”

宛清知道她剛才被自己搶白心有不甘,也絲毫不避,坦然迎上馮雨嘉的目光,道:“馮寶林在說什麼?本主聽不懂。”

馮雨嘉低眉一笑:“是么?約莫是妾多心了吧,妾就是覺得余庶人勢單力薄,不像是蛇蠍心腸的女子。”

宛清嫣然一笑:“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己度人自然體悟不到心狠的感覺。”

“兩位妹妹倒是巧嘴,”鄭棠搭着恩善的手站了起來,隨即朝我福了福身,“既然殿下還要去送余庶人最後一程,那嬪妾等就不叨擾了。”

祁抒意也站了起來:“是呢,咱們走吧,讓殿下好好靜一靜。”

她二人一帶頭,眾人紛紛起身行禮告辭。章明殿一下子又只剩我與宮洛、芙蕖三人。

我望着眼前的酒壺,只見它通身綠油油的,彷彿水中剛剛冒出的一叢尚未開花的水仙,婀娜多姿,娉婷嫵媚。在它光潔的表面上,鑿刻着一扇又一扇舒展開來的蓮葉,唯獨瓶頸處露着嫩葉尖兒,好巧不巧一隻蜻蜓吻了上去,正應了楊萬里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唯美意境。

然而,就是這樣一樽精美的酒壺裏,盛着的竟是奪人性命的鴆酒。

果然,有些表面看似美好的東西,內里往往不僅其然。

“殿下,既然陛下已經下旨了,不如奴婢這就為您梳妝吧。”

芙蕖喚醒了尚在沉思的我,我點了點頭,隨她轉身走到內閣妝枱邊坐下。她為我迅速施了脂粉,又盤了一個小巧精緻的靈蛇髻。我隨意挑了幾支簡單不失華貴的髮飾戴上,再換了一身絳紅色對襟齊腰襦裙,外罩橙紅色蜀錦飛鳳大袖衫,再披上一件棕熊毛短絨大氅,這才命人備轎,往宮正司去了。

這也許是我與玲瓏見的最後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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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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