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01
幼兒園的橡皮泥課,聶維山天賦異稟,手握橡皮泥捏汽車、捏水果、捏小狗,沒有他不會的,周圍的小孩兒漸漸全圍過來看,求着他幫自己捏。
坐在聶維山對面的尹千陽被擠到了邊上,他不會捏,也不喜歡捏,把所有顏色的橡皮泥全揉到一起,然後粘的滿手都是。
那麼大一團五顏六色的橡皮泥,尹千陽想起了他姐的彩呢鴨舌帽,於是把整團橡皮泥往自己腦袋上一扣,使勁扒拉幾下摁在了頭頂上。
“小山,你快看我!”
聶維山抬頭,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他把周圍的小朋友都推開,終於看見了頂着橡皮泥的尹千陽。尹千陽那時候還有點兒肉,整個人特喜慶:“看我做的帽子,你要不要?”
“我不要了吧……”聶維山頭皮一緊,“你還能拿下來嗎?”
尹千陽沒想過這個問題,伸手用力一拽,同時發出一聲慘叫!
橡皮泥已經粘在了頭髮上,使勁扯頭髮就薅下來了,但不使勁就弄不幹凈,其他小孩兒全看呆了,回過神后都開始笑話尹千陽。
尹千陽雙目驚恐:“我怎麼辦啊?”
“你先別薅。”聶維山從自己的小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尹千陽身旁后伸手摸了摸,橡皮泥中有髮絲的觸感,髮絲中夾雜着橡皮泥的芬芳。他圍着尹千陽轉了兩圈,仔仔細細觀察着尹千陽的頭,最後頓住,扯開嗓子大喊:“老師!快救救尹千陽吧!”
尹千陽被老師抱走洗了個頭,但頭髮濕了,橡皮泥卻沒弄下來,擦乾的話橡皮泥還會粘在毛巾上,於是老師用毛巾包住了他的腦袋,讓他先湊合著捱到放學。
全班三十幾個中國小孩兒,就尹千陽包的像個阿拉伯來的,他這下安生了,不說話也不亂跑,頂着又沉又熱的橡皮泥和毛巾坐在座位上看書。
“陽兒,你書拿反了。”聶維山怕別人又笑,於是湊近小聲提醒。
尹千陽說:“我沒真看。”
聶維山點點頭:“噢,你不高興啊?”
尹千陽也點頭:“我頭疼。”
過了片刻,聶維山說:“你看看我。”
尹千陽扭頭看向對方,發現聶維山頭上也包了條毛巾,而且包得還不如他好看。聶維山擦擦腦門兒上的汗:“媽呀,還挺熱。”
他們倆包了一整天的毛巾,中午睡覺也沒解開。兩張小床挨着,臉對臉的話就隔着幾根保護欄。尹千陽滾到保護欄旁邊,小聲問:“小山,你說如果不張嘴發出聲音,那老師會知道是誰發的嗎?”
聶維山也滾過去:“不知道,要不你試試?”
“行,咱們都閉眼假裝睡覺。”尹千陽閉上眼開始哼,聲音開始像蚊子叫,等老師走過來挨個蓋被子的時候,他哼得聲音大了些。
老師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蛋上:“尹千陽,你頭都這樣了,想把嘴也包住?”
聶維山趴在床上樂,等老師走了睜開眼:“原來閉着嘴出聲也能知道是誰!”尹千陽特驚喜,攥着一根保護欄猛點頭:“就是!老師神了!”
下午放學回家,尹千陽直接被尹向東帶去理了發,理完腦袋上輕飄飄的,他從家裏拿了兩盒酸奶去隔壁找聶維山,兩個人坐在大門檻上邊喝邊說話。
“明天我得去兒童樂園學圍棋,你去嗎?”
“不去,聽着就沒勁。”
“就是可沒勁啦!我媽說能治我的多動症,非讓我學!”
“你這是絕症,治不好吧。”
02
尹千陽其實並不是生下來就充滿了自信,掐指算算應該是一點點積攢起來的,在他小學的時候已經自信得相當明顯。
追根究底,都是因為聶維山說他得了絕症。他看電視知道絕症會死人,沒成想自己活蹦亂跳長成了小學生,紅領巾一戴感覺更加精神抖擻,再後來雖然懂事了,但自信勁兒也已經收不住了。
“尹千陽,下來!”
“噓……”尹千陽踩着梯子趴在牆頭上,偷偷望着隔壁的院子,他扭頭說,“姐,若楠阿姨拉着行李箱要出去。”
尹千陽跟現場直播似的:“她開始往外走了,聶叔站在門口沒有動。”
“走到門口了,小山跟着她呢,娘倆去旅遊啊?”
“哎?若楠阿姨出大門了,但是小山站在門檻里。”
門外傳來腳步聲,封若楠拉着行李箱從他們家門口經過,尹千陽在尹千結的催促中下了梯子,他迅速跑出大門,站在台階上喊了聲“若楠阿姨”。
封若楠沒有回頭,更沒有應,尹千陽又下了台階往隔壁跑,看見聶維山還站在門檻里。他們倆一個站在裏面,一個站在外面,都挨着門框,聶維山問:“你都看見了?”
“嗯,阿姨去哪了?”尹千陽悄悄望了眼聶烽,感覺對方特別狼狽,“你爸媽是不是吵架了?那你晚上去我家吃飯吧,吃完飯咱們看動畫片。”
聶維山低着頭沒說去不去,尹千陽轉身就跑:“那我回家等你!”
他跑了沒兩步,聶維山在身後說:“陽兒,我爸和我媽離婚了。”
怕尹千陽不懂,聶維山又加了句解釋:“我媽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尹千陽站在台階下撒癔症,片刻后突然咧開嘴大哭起來。他其實不太懂什麼是離婚,但換位想了下如果白美仙離開再也不回來,於是嚇得開始大哭,畢竟沒有小孩兒能受得了媽媽離開自己。
聶維山被哭聲感染了,低着頭揉了揉眼睛。聶烽像具雕塑一樣,站在屋門口始終沒有反應,後來三嬸過來把他帶去了一雲衚衕。
不久之後,聶維山家的屋院都賣了出去,聶烽離開家不知道去哪了,聶維山托着行李搬到了三叔家裏。
晚上,聶維山和尹千陽並排站在梯子上偷看,尹千陽問:“你以後都不能回家了嗎?”、
“嗯,房子賣了,已經不是我家了。”聶維山看着隔壁,“以後你也不能再去我家了。”
尹千陽說:“我去你家是找你,你現在都在我家了,我還去你家幹什麼。”他抬手捂住聶維山的眼睛,“你別看了,不好看。”
手心逐漸變濕,尹千陽小聲安慰道:“我給你擋着呢,哭也沒人能看見,你使勁哭吧。”
聶維山吸吸鼻子,說:“你手上有橘子味兒。”
“因為我剛才吃了倆,還有呢,你吃嗎?”尹千陽放下手,自己還聞了一下,“要不邊吃邊哭吧,那橘子特甜。”
聶維山把眼淚擦掉,靜靜地看着尹千陽,感覺又想笑了。
03
“怎麼到小學畢業就沒了?”
聶維山拿着厚厚的本子看了一下午,每一句都覺得津津有味,結果猝不及防翻到了空白頁,問:“初中部分怎麼沒寫啊?”
尹千陽坐在櫃枱后拿着小布擦拭一盤手串,說:“我公共課上覺得無聊才寫的,寫完小學畢業正好放寒假了,所以後面就沒了。”
本子扉頁寫着“回憶錄”三個字,聶維山勸道:“回憶錄一定要寫全,不然別人看完肯定誤會,以為咱們活過小學就嗝兒屁了呢。”
“你拉倒吧,我當日記寫的,除了你誰看啊。”尹千陽擦完一串還要再試戴一下,“等下學期再寫吧,放假期間我提高一下文筆水平。”
透過窗戶和玻璃門能看見外面還在下雪,街上的車減速行駛,人們走路也拿捏着姿勢,後院的石榴樹和棗樹都塗了保護層,洗手間多裝了兩組暖器。
下午四五點鐘天就開始黑了,雙耳記也提前關了門。聶維山和尹千陽放棄了電動車,手挽手腿兒着往家走。
他們住的地方離體院不遠,方便尹千陽上課和訓練,小區門口掛了四隻紅燈籠,還寫着“新春快樂”,聶維山問:“家裏還有吃的么,要不要買菜?”
尹千陽呼出一口白氣:“不買,冷死我了!”
兩個人加速回了家,進門便趕緊脫鞋換衣服,然後一齊鑽進廚房準備晚飯。千刀已經從可愛的小土狗長成了有點兒丑的大土狗,坐在廚房門口看着他們倆忙活。
“快切個蔥花,我要熗鍋。”
“一根夠嗎?囫圇點還是碎點?”
尹千陽邊切邊流淚,還不能用手去碰,難受得直哼哼。聶維山停下自己手上的活兒,奪過刀說:“我切吧,你洗一下。”
尹千陽不僅沒去洗,還從側面抱住聶維山,把刺激出來的眼淚往對方肩膀上蹭,感嘆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蔥花沒切完。”
聶維山邊切邊笑:“男兒有淚不輕彈,還因床上沒做完。”
“靠!你丫就壞吧!”尹千陽紅着臉卻沒撒手,“對了,跟你說個事兒,明天開始我就去健身房上班了,”
“嗯?上班?”聶維山停下,“寒假時間又不長,怎麼想起打工了?”
尹千陽說:“寒假干全天,開學以後做兼職,賺錢為小,最主要的目的是考察學習。”他湊近一些,期待地說:“我和秦展想合夥辦個健身房。”
聶維山高興道:“那我怎麼支持您一下啊?”
“不用不用。”尹千陽朝對方耳朵邊呼氣,“床上少折騰我兩遍就行。”
千刀搔搔耳朵,目睹聶維山扛着尹千陽回了卧室,它只好搖搖尾巴也回了狗窩,不知道熗鍋排骨幾點才能吃上。
04
當年拜師的時候說了,逢年過節要先給師父磕頭敬茶,所以除夕前一晚聶維山和尹千陽早早就到了丁漢白家裏。
餐廳飄着香味兒,年夜飯已經做好了,丁漢白在客廳沙發上喝開胃茶,對着尹千陽說:“你既不給我磕頭,也不給我敬茶,還年年來蹭我家的飯。”
尹千陽剝着花生含着酥糖:“我又不是你徒弟,幹嗎給你磕頭敬茶,再說了,是師叔讓我來的,我是來陪師叔聊天的。”
紀慎語手裏拿着兩封大紅包,開心地說:“甭管他,歲數越大越愛找事兒,小山快點兒把茶給他,然後咱們就開飯了。”
聶維山端着茶在丁漢白面前跪下,遞上去說:“師父,又過了一年,祝您身體康健,笑口常開。”
丁漢白接過茶盞:“又過了一年,還是這倆詞兒。”
聶維山又端了一杯遞給紀慎語:“師叔,新年快樂,祝福的話讓陽兒替我說吧,省的憋壞他。”
尹千陽剝了一堆糖紙和花生殼,等嘴裏的東西都咽下去后才開口:“師叔,祝您新的一年雕更多自己喜歡的東西,每一樣都賣出好價錢,茶樓也生意興隆,等春天了給您送石榴和棗吃。還祝您每天都高興,師父不惹您生氣,你們倆吵架他先向您服軟,誰都別鬧病,一口氣活到九十九。”
丁漢白挑刺兒道:“我打算活一百呢,你這不是咒我早死嗎?”
“你行了吧。”紀慎語一直樂,把兩封大紅包分別給了聶維山和尹千陽,“好好拿着,聽說小山要開新店了,就當我們倆的一點心意。”
尹千陽趕緊道:“我和朋友要開健身房了,到時候您和師父來鍛煉,不要錢!”
丁漢白沒完沒了:“要是鍛煉的時候閃了腰,你們給掏醫藥費嗎?”
屋內抬杠的聲音不斷,整頓飯吃得熱熱鬧鬧,師徒兩代人圍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從行里的八卦聊到過去的舊事,話好像說不完一般。
窗外又下起了雪,吃完飯丁漢白和紀慎語並肩站在屋檐下,聶維山和尹千陽給他們拍了張照片。
回家的路上,尹千陽說:“師父和師叔好浪漫啊,每年過年還拍張合影。”
“師父說他們歲數都不小了,將來誰先走了,那這些照片可以給另一個人留點兒念想。”聶維山牽住了尹千陽的手,“要不咱們以後也拍吧。”
尹千陽兜着帽子,看着路燈下簌簌而落的雪花:“行,帶上千刀一起拍。”
兩個人牽着手在路上走,留下了兩行腳印,雪一直下,腳印又漸漸被覆蓋。
05
“陽兒,我說兩句。”
“說什麼,這麼冷別說了。”
“就兩句,辦健身房以後別帶女學員行嗎?”
“你傻啦,我又不喜歡女的。”
“第二句,也別帶男的。”
“我勸你第三句讓我高興一下,不然這個年你過不好了。”
聶維山第三句說:“只帶我,行嗎?”
尹千陽開始樂:“把你帶到兩百斤!”
雪一直下,他們一直邊笑邊走,就這樣攜手往前,大概能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