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黃綠色的小花綴在枝節處,被太陽光照耀着所以不算明顯。尹千陽扭頭望過去,和聶維山一同盯着院子裏的棗樹。
他說:“以前我家種着石榴樹,你家種着棗樹。”
身後的聲音忽然變小了,落在身上的拳腳也漸漸放輕了力道。尹向東停住,不知道是累了,還是因為剛才尹千陽的那句話而陷入了回憶里。
一牆之隔的兩個家庭,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聶維山和尹千陽前後腳來到這個世界上,在一張床上學坐學爬,剛會走路時在你家院子摔完跟頭,又去我家院子裏摔。
飯點兒從來無法約束他們,誰家那頓飯豐盛就在誰家吃,上幼兒園後晚上睡覺前必須雙雙跑到牆根兒底下喊話,商量明天你帶什麼味道的糖,我帶什麼顏色的玩具車。
衚衕被兩個孩子從頭跑到尾,衚衕口兩個小石獅子被他們用呲水槍噴過墨水,每年石榴和棗成熟那陣子,他們的衣兜總是鼓鼓囊囊的。
路口的服裝店變成了小飯館,又從小飯館變成了超市,聶維山和尹千陽也鬧騰着長大了。尹向東半天沒有眨眼,整個人像被抽離到了別的地方,他腦海中如同過電影似的,讓眼前這兩個孩子踩在他心口重走了一遭。
聶維山終於鬆開了尹千陽,他往後一步退出屋門,然後轉身和尹千陽並肩站在門口,他叫了一聲“尹叔”,尹千陽喊了一聲“爸”。
白美仙從沙發上站起來,狼狽地掖了掖耳邊的頭髮,她慢慢走到尹向東身邊,然後扶住了對方的胳膊。尹向東微微搖晃,神情疲憊,垂下頭既發不出火,也講不出話。
“都先散了吧。”聶老嘆了口氣,然後在聶烽的攙扶下站起來,“各回各家,小的安生幾天,大的也冷靜冷靜。”
聶烽說:“小山,跟我回家。千陽,有什麼話跟你爸媽好好說。”
三叔他們陸續往外走,聶維山和尹千陽閃開站到了旁邊。聶維山不敢再去看尹向東和白美仙,走之前低聲囑咐道:“把臉敷一下,別硬/着來。”
尹千陽早就覺不出臉上的疼了,他點點頭:“你也擦點兒葯。”
等人都走光了,尹千結自顧自去收拾茶几上的杯杯盞盞,她望了眼尹向東和白美仙偎在一起的背影,輕聲說:“爸,媽,你們都累了,回卧室躺會兒吧。”
尹向東抹了把臉,攬住白美仙往卧室走去。尹千結收拾完洗凈雙手,然後慢慢走到門口看着仍立在原地的尹千陽。
“姐,”尹千陽繃緊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他走近抱住尹千結,“姐,我是不是特渾蛋?”
尹千結說:“嗯,又渾又傻。”她拉着尹千陽坐在沙發上,然後擰了毛巾給對方敷臉,“爸今天喝多了,不然不會這麼失控,而且爺爺又把話說到了那份上,等於添了把火。”
尹千陽點點頭:“我明白,我不怕爸媽發火,就怕他們憋着難受,還怕他們不讓我和小山在一塊兒。”
尹千結忽然笑了:“你想沒想過為什麼家長會這種反應?”
“因為我倆都是男生。”尹千陽捂着半邊臉,“要是千刀跟另一隻小公狗那什麼,我估計也挺震驚的。”
“還貧,我看應該再打重點兒。”尹千結說,“爸媽都是很開明的人,平時也不嚴肅,還喜歡逗着咱們玩兒。如果今天知道的是街坊家倆小子在一起,他們肯定只是吃驚,但不會像老頑固似的去批判什麼。可現在當事人是你和小山,你們倆對他們來說都是最親的孩子,所以除了吃驚,更多的就是擔心了。”
尹千陽聽在耳中,心裏一揪,尹千結繼續道:“這社會發展得有限,你倆又才十八,所以爸媽擔心的東西太多了。還有一點,剛才爸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為什麼話都不好好說就動手,因為他急切地想知道你們是鬧著玩兒還是認真的。”
尹千陽彷彿看見了希望,臉也不捂了,攥着毛巾問:“確定了我們是認真的,是不是就同意我們的事兒了!”
尹千結說:“那我就不知道了,估計爸媽自己都還沒想明白。”
聶家幾口人回了隔壁,聶老沒說什麼,直接回屋休息了,進門前吩咐:“小山,給我倒杯水端進來。”聶維山立刻去倒了杯熱水,端進屋后關上門,沉默着等聶老發話。
“你那店準備得怎麼樣了?”聶老捧着水杯坐在床邊問。
“準備得差不多了,等貨全一些就能找日子開業了。”聶維山靠窗檯站着,問一句答一句。聶老“嗯”了一聲,說:“以後無聊了我就去給你看店,耳記關了以後我還挺想的。”
聶維山說:“行,對面就是公園,還能聽票友唱戲。”
聶老把杯子放在床頭柜上:“千陽上體院的事兒也定了吧?”
“嗯,明年開春就能提前收到錄取通知書了。”聶維山帶上點笑,“爺爺,您還不說重點啊?”
“什麼是重點?被人重視才算重點,我們這些家長說的話你們又不重視,那算什麼重點。”聶老都快八十了,但今天這事兒發生的時候卻最鎮定,他感慨道,“我都是活一天少一天的歲數了,哪有勁頭去跟你們着急。之前住院做手術,我什麼都看開了,高高興興活着就行啦。”
“爺爺……”
“別打斷我,我還有一句。”聶老解了手錶,說完準備休息,“人不能只為自己高興,必須也得考慮爹媽的感受,你爸渾蛋過就沒資格說話,咱不管他,可人家千陽的父母太無辜了,所以不論多為難你都要咬牙受着,一兩天也好,三年五年也罷,選了這路就不能怕難走。”
聶維山目光堅定:“我知道,我都準備好了。”
聶老躺下擺擺手:“回去吧,這幾天都安生安生,你也別去找千陽,讓他爸媽好好緩緩神。走之前再哄哄你三叔三嬸,這些年他們倆也不容易。”
聶維山依言向三叔三嬸連解釋帶認錯,一副任打任罵的態度,聶穎宇在旁邊幫着說話,兄弟倆總算把兩位家長的情緒安撫得好了些。
從衚衕離開已經是傍晚了,經過隔壁的衚衕口時聶維山望了一眼,尹千陽家的大門關着,裏面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一路上父子倆都沒有說話,聶烽看不出生氣,但更看不出高興。
街上好歹人來人往能吸引注意力,到家后二人之間的氣氛更加尷尬,聶維山換衣服洗澡,打開電視又關上,最後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爸,你什麼話都沒有想說的嗎?”
聶烽拿着布擦打磨機,回答道:“我說了,我是個犯過大錯的人,所以沒資格教訓孩子。況且我覺得你們這也不屬於錯誤,更談不上教訓。”
他說完忽然停下,面上終於帶了點難過的神情,“小山,我想聽你說說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他以前從沒問過,他不敢問,也沒勇氣聽。
聶維山放鬆地靠在沙發背上,手中握着遙控器:“我在三叔三嬸家過得挺好,就是心裏總過意不去,平時經常去隔壁蹭飯,順便跟陽兒互相抄作業。”
“每天早晨一起上學,從小學畢業到初中,又從初中到高中,前幾天他還抱怨來着,說現在就他自己去學校沒意思。”聶維山忍不住笑,“每回考試前我倆都擺個案子拜神,但是只有那麼兩次靈驗。”
他說完停頓片刻,發覺如果真要細數過去的點點滴滴,那可能就變成了他和尹千陽的成長回憶錄。
“爸,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那麼怨你嗎?因為我大部分時間都過得很快樂,如果我天天活在沒有家、沒有爸媽的痛苦裏,我一定特別恨你。”聶維山始終在笑,“可我那些年的確沒有家,也沒有父母。但我有他,所以我每天都能笑,都能和他幹些傻事兒。”
尹千陽在的話,他的生活就是亮堂堂的。
聶烽久久沒有出聲,他把手中的佈展開蓋在打磨機上,然後捂住臉搓了搓,皮膚被結着厚繭的手擦紅,看上去很痛。
“小山,”他長抒了一口氣,“等這件事兒解決了,讓千陽再來家裏吃頓飯,我要跟他說句謝謝。”
聶維山愣住,隨即徹底笑開了:“好,準備上他最愛吃的菜。”
兩人暫時隔離,尹千陽每天被尹向東押送着上學放學,回家后也不允許出門,就算不學習也得安生待在屋裏。
“幹什麼呀,手機還沒收啊?”尹千陽蒙完半張卷子身心俱疲,剛想拿出手機玩一會兒就被白美仙給搶走了。白美仙站在桌旁說:“寫作業的時候不準看手機,我和你爸以前就是太慣着你了。”
尹千陽梗着脖子:“我前途渺茫的時候都不管,現在我都考上體院了卻沒收,不帶這樣的。再說了,這幾天跟看賊一樣看着我,我同學都笑話我了。”
“你還怕別人笑話?”白美仙氣道,“你們倆要是不改,以後面對的笑話多着呢!這個社會沒你們幻想的那麼好!”
尹千陽的聲音低下去:“我們沒往好處幻想,無關的人怎麼樣都不關我們的事兒,我們只在乎你們怎麼想。”
白美仙心中一酸,但仍裝着強硬:“少扮着可憐使苦肉計,你要真在乎我們怎麼想,就應該別惦記亂七八糟的,每天好好學習。”
“可我真學不會啊!”尹千陽覺得冤枉,“你們把讀書的智商都給我姐了,我渾身上下只剩運動細胞,我能怎麼辦啊!”
“你還衝我嚷嚷?”白美仙伸手用力戳尹千陽的腦門兒,“不是覺得考上體院就萬事大吉嗎?那你別寫了,洗澡睡覺,我也不圖你什麼,老老實實別讓我鬧心就行!”
尹千陽抱住卷子,特可憐地說:“嚇死我了,我生怕讓你噁心了。”
白美仙一口氣沒提上來,她上前按住尹千陽的肩膀胡亂捶打:“你就氣着我吧!嫌我過的日子太省心是不是!”她沒有章法,又狠不下心抽尹千陽的臉,用指甲抓還怕留下疤,她兒子這麼帥,哪能捨得。
於是糾結着又恨起來自己,恨自己教訓孩子都不會,白美仙打累了,看著兒子被掐紅的後頸有些心疼,她無力地抱住尹千陽:“我是你媽,怎麼會噁心你,你真要氣死我了。”
尹千陽拍着白美仙的後背:“媽,以後我和小山一起孝順你和我爸不好嗎?”
沒收手機而已,居然演變成這樣,白美仙沒有回答尹千陽的問題,只摸了摸他的頭就出去了。客廳里尹千結在陪尹向東看電視,剛才卧室里的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尹向東問:“他的臉剛消下去,你沒打他吧?”
尹千結笑道:“爸,你打得千陽臉腫好幾天,現在卻質問我媽。”
尹向東後悔又跌面兒,低聲說:“我那天喝多了,也不知道小山傷着沒有,問聶烽他說沒事兒,就怕是瞞着我呢。”
尹千結說:“那讓小山來家裏看看唄,總不可能一輩子都不見了吧。”
“再說吧,先讓他們倆分開一陣。”尹向東的心裏又亂起來,“倆人才活了不到二十年,就敢許諾後半生了,分開一陣沒準兒就好了。”
兩集電視劇播完,尹千陽寫完了作業,他悄悄摸到門口打探客廳的情況,發現氣氛貌似還行。推門出去,目不斜視地走到餐桌旁喝了杯水,然後又假裝犯困打了個哈欠。
“媽,我要睡覺了,能把手機還我了嗎?”
白美仙沒吭聲,尹向東說:“睡覺更不用手機,直接去睡。”
尹千陽爭取道:“不是怕影響寫作業所以才沒收嗎,為什麼寫完了還不給我?”尹向東也懶得打哈哈了,直接回答:“因為不想讓你們倆聯繫。”
“那我保證不聯繫。”尹千陽看了眼外面的棗樹,“爸,其實我不和小山聯繫也活得下去,但我睡前不打五子棋就沒法活了。”
軟磨硬泡要到了手機,尹千陽說了“晚安”便鑽進房裏,他換衣服洗澡,洗完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做完兩百個就關了燈。
客廳也沒了動靜,電視關着,尹向東和白美仙已經回了房間。尹千陽藏在被子下面按了撥號,猜測對方響幾聲才會接通。
第一聲剛斷就傳來了聶維山的聲音,尹千陽直截了當地說:“我想你了。”
“我也是。”聶維山坐在機器房裏,里裡外外就亮着一盞燈,就待着他一個人,“尹叔消氣了嗎?仙姨呢,心情好些沒有?”
尹千陽小聲說:“你怎麼不問問我?”
聶維山答:“你的話我得慢慢問。”
兩個人說了很多,尹千陽說他爸媽的態度變化,聶維山說聶烽的想法,天氣熱了,悶在被子底下沒多久就出了滿臉汗,尹千陽難熬地問:“咱們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啊,難道要一直隔離嗎?”
聶維山安慰道:“不能逆着來,再等兩天看看。”
講完電話後房間又靜了下來,聶維山重新打開機器干手上的活兒,好讓四周有些動靜。但是沒幾秒鐘聲音停了,他看着切壞的料撒癔症,發覺自己並不冷靜,其實很患得患失。
最近一直為雙耳記開業做準備,聶維山白天都泡在市裏的各個古玩城中淘東西,幾天都沒怎麼露面,丁漢白突然說要考他,於是只能趕回珍珠茶樓。
桌上擺着件古銅鏡,丁漢白問:“在哪兒收的?”
“二環那邊的古玩市場。”他有些心不在焉,沒怎麼注意對方的表情。丁漢白手裏拿着把小刀,指頭上還沾着點兒玉屑,估計之前在雕東西,他用刀柄敲敲鏡面:“聽你師叔說花了兩萬?”
“嗯。”聶維山瞥了眼鏡子。
丁漢白又問:“你當時怎麼想的?”
聶維山回答:“我就是去給店裏淘貨,杯碟瓦罐什麼類型的都想弄兩件,這面銅鏡保存得不錯,顏色也屬於比較正的蟹殼青,所以就收了。”
丁漢白頓時變了臉,手指翻轉把刀尖朝下,然後用力在鏡子上劃了一道!他把刀拍在桌上,然後拿起鏡子砸在聶維山的腳邊,大罵道:“你跟我說這叫蟹殼青?這他媽是後期噴的膩子!渾渾噩噩好幾天,連這種小兒科的東西都分辨不出來,不願意幹了就給我滾蛋!”
丁漢白的火氣熏着整個三樓,端茶送水的服務生都不敢上來。紀慎語親自捧着茶杯走近,撿起銅鏡后便窩在對面沙發上研究,說:“銅鏡照人像使了柔光似的,眼角的皺紋都看不見了,感覺年輕了好幾歲。”
“你本來就沒幾條皺紋!”丁漢白還瞪着眼睛,“少給他找台階下!”
紀慎辯解道:“你的動靜這麼大,台階都被震榻了。”他沒再理會丁漢白,轉去看聶維山,“小山,你這幾天確實狀態不好,你師父沒冤枉你。怎麼了,遇見難事兒了?”
聶維山猶豫片刻,坦白道:“我和陽兒跟家裏說了我倆的事兒,長輩不太接受,這幾天也一直沒見着他,我有些惦記。”
丁漢白的驚訝戰勝了怒氣:“你們跟家裏說了?!”
見聶維山點了點頭,丁漢白忽然笑起來:“還行,算是個爺們兒。本來也沒什麼好藏着掖着的,只是走神兒不是尋死,說明家裏的態度還可以。至於見不着面?我就不信你翻他家牆頭上還能見不着他一面?”
紀慎語聽不下去了,帶着聶維山到了偏廳,解釋道:“別聽他的,他就不是個正常人。”聶維山總算有了笑模樣,“師父是幫我出主意呢。”
“你們情況不一樣。”紀慎語說,“千陽在你這兒是不是最重要的?”
聶維山想都沒想:“是。”
“那就行,凡事都看決心,其他阻礙因素都是借口。”紀慎語字句清晰,語速稍慢,“你師父當年遇見的情況更壞,那時候的人哪受得了這個,他就是不服軟,什麼都不要就自立門戶去了。”
聶維山忍不住問:“我師父是怎麼跟您說的?”
紀慎語望了一眼前廳里的丁漢白,思緒一下子回到了舊時的丁家大院,丁漢白又傲又狂,即使在當時也是語氣囂張,但說出的每個字都像刀扎在他心尖上。
“紀慎語,牽制我的東西很多,但都敵不過你在我心裏頭的分量,你是最要緊的那個,那其他的就都不要緊了。我把話撂這兒,哪怕最後我落魄收場也絕不服軟低頭。”
紀慎語喃喃道:“他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