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擊鼓
不是小天使就是不給看,哼唧他的一頭長發被解開披散着,因為抹上了特殊的化妝液而顯得髒兮兮油膩膩,甚至黏成了一縷縷,絲毫看不出原先柔順亮麗的樣子。
他的臉上貼上了濃密的假須,賁張的毛髮把大半張臉堵得嚴嚴實實,展露在外的眉眼也沒能逃過化妝師的毒手,經過修飾后變得蒼老乾枯充滿了歲月的痕迹。
當柳問琴剛化好妝站在鏡子前,發現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時,不由得感慨導演說得對極了,真的連臉都不用露。
喜好整潔的柳問琴有些渾身發癢,事到如今對他來說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這些服裝都是做出來的效果而不是真的臟成這樣,至少他聞不到半點異味。
等在一旁的顧曲還仔仔細細端詳了他好一陣子,最後眨巴着眼睛信誓旦旦地表示:“君儀,就算你是流浪漢,也一定是流浪漢里最帥的那個!”
柳問琴只能面無表情道:“請問可以開拍了嗎?”
柳問琴從回憶中收回思緒,隨着耳邊導演的一聲令下,拍攝開始了。
他模仿着記憶里流浪漢的樣子,懶洋洋地倚在小巷牆邊開始打盹。半眯着眼睛,他能從周圍人的屏息靜氣聽到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他一動不動地等着,打盹的流浪漢是不會注意腳步聲的,或者說,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在意。
突然一陣強大的力道猛然襲來,柳問琴被按倒在地,突如其來的雙手像兩隻緊盯着獵物的毒蛇,吐着信子猛撲過來纏繞上了獵物的脖頸。
襲擊者身上倏然湧起了鋪天蓋地的殺氣。
不得不說顧曲的演技極其精湛,在缺少親身經歷的情況下,他卻能靠着模仿和技巧表現出殺氣這種玄妙的感覺。
如果是一般人的話現在已經雙腿發軟無法動彈了,這也正符合劇情的進展,可柳問琴並不是一般人,他偏偏還就對這種感覺十分熟悉。
柳問琴渾身的毛孔瞬間炸開,隨着記憶瘋狂掀起的危機感幾乎把他的腦海擠爆,他的眼神轉為冷冽,本能地想要推開對方起身反擊,卻在下一刻停住了動作。
糟糕,劇本上並不是這樣的,他剛才又不小心陷入以前的經歷了。
柳問琴帶着幾分茫然和愧疚地對上顧曲的眼睛,忽然神色一驚,感覺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了。
只是一眼他就可以看出,即使是同一張臉,那個人卻不可能是顧曲。
他的瞳孔是琥珀色的,原本放在顧曲臉上顯得極其純粹無暇的一種顏色,在這雙眼睛裏卻似乎有很多污垢一點點沉澱,像被凌亂腳印無情踩爛的新雪,最初的純白蒙上了一層坑坑窪窪惹人厭惡的灰。
顧曲,或者說是姜安,他也停住了動作。直直瞪着柳問琴看了一會兒,他的眼裏突然湧上了點浮沫似的憐憫。
沒有其他任何多餘的表達,那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眼神,任何一個正常人看到垂死掙扎的落魄男人或者哀哀叫喚的流浪貓狗都會露出這種眼神的。
可是姜安並不是一個正常人,他精神殘缺,應該是殘忍無情到絲毫不知同情為何物,一絲人性的出現讓他眼裏的渾濁被洗刷一空,顯露出了新生般的純凈。
這一瞬間的眼神變化美得讓人窒息。
可下一刻姜安的臉又痛苦地扭曲了起來,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巷外跑出去。
腳步聲逐漸遠去,柳問琴卻仍沉浸在那一刻的變化里,久久不能回神。
顧曲彷彿有能力在自我和角色之間搭上一根絲線,將雙方的特質絲絲繞繞地分割出來,而憑着這根線,他恰恰能如臂使指收放自如。
“停!”
不知為何到現在導演才出聲叫停,雖然和劇本上不甚相同,這一幕戲結果卻意外地被通過了。
柳問琴低着頭坐在地上,還兀自品味着剛才驚鴻一瞥間的那份震撼。
親身體會過顧曲點到即止卻精彩至極的轉換后,他已經隱隱約約抓住了那跟連通戲裏戲外的絲弦。
柳問琴回憶起自己的前世,走馬觀花般的場景在眼前一幕幕顯現,原來鋪天蓋地的窒息感蕩然無存,現在看來卻彷彿只是可以隨手摘取的材料而已。
幸好最初遇見了顧曲,如果沒有對方,他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演戲產生如此之多的感悟。
想到顧曲,柳問琴又感覺到熟悉的火苗在他內心蠢蠢欲動,他能清楚地體會到,自己不但想更多的欣賞顧曲身上的美,他也渴望像顧曲那樣學會創造美……
“君儀你快起來吧,地上坐着冷。”響起的熟悉聲音打斷了柳問琴的思緒,他微微抬頭,看到片場特意調暗的光線里,顧曲眼神關切地向他伸出了手。
得友如此,夫復何求。
感激與喜悅,追逐與渴望一同在心口翻湧,柳問琴握住顧曲的手站起身,坦然直視着他的雙眼。
顧曲的眼神亮晶晶的,明明還是黑夜,他的瞳孔中卻彷彿有陽光透過,折射出晶瑩剔透的明亮光彩。
這一雙眼睛好比一汪清泉,因為有着清澈的活源,因為長在顧曲的臉上,所以流轉之間才會顯出無與倫比的美麗。如果失去了這份獨有的生命力的話,充其量也不過是一灘死水,兩隻眼珠而已。
“你……”柳問琴看了看顧曲欲言又止。
“怎麼了?”顧曲眉眼含笑地看着柳問琴的臉。
柳問琴凝視着他,釋然地微微一笑拋棄所有羞赧,他無比誠摯地說出了自己內心所思所想:“子麒,能遇見你,我感到很幸運。”
顧曲微微睜大了眼睛,好像在努力忍耐着什麼,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柳問琴又看了幾秒,突然噗嗤一聲大笑了出來:
“哈哈哈抱歉我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可是君儀你一臉大鬍子地說這種話真的很搞笑啊哈哈哈哈!!”
柳問琴:“……”
他神色麻木地抬手摸了摸,一把扯下了臉上的絡腮鬍。
滿心羞惱的他卻沒有注意到,轉頭捂着嘴偷笑的顧曲臉色隱約有些發紅。
除去某些並不怎麼和諧的小插曲外,愉快又充實的時光流逝的飛快,當柳問琴抽空將自己滿溢而出的靈感寫成曲譜,寫滿數量可以召喚林蘊和時,顧曲的電影也補補修修終於拍攝完成了。
“小顧啊,那幾個傢伙說的沒錯,跟你合作真是讓人身心舒暢。”殺青宴上,樂正海一臉欣慰地看着顧曲感慨。
跟顧曲合作過的導演都知道他是個寶貝。
這孩子本來演技就很紮實,鑽研起劇本來又特別拚命。
平時請教得很勤快,但就算把他扔在一邊不管不問也能漲經驗,要是再罵他幾句吧,他還可能靈感一閃給你玩個大爆發。
這種演員簡直是導演們做夢都想見到的。
而顧曲是典型的被誇就得瑟,一聽這話就興沖沖問哪位導演還誇過自己,樂正海笑眯眯地三言兩語把他繞了過去。
柳問琴坐在一旁看着他們歡聲笑語,心裏也很為顧曲高興,但聽着話鋒一轉又指向了自己。
“我也要謝謝小柳,你這幾天可幫了我們劇組不少忙啊。”樂正海笑着沖他晃了晃酒杯。
“我這幾天也在各位身上也學到了很多,應該是我道謝才對。”柳問琴恭恭敬敬地回禮。
樂正海啜了口酒,打趣說:“看你天天帶着把古琴,小顧又成天誇你琴彈得多好,這可把我這個也愛聽琴的饞的不行。小柳啊,你看我們這也是緣分,不知道今天我有沒有這個福分能聽你彈上一曲啊?”
聽到這話,其他劇組人員也開始起鬨,他們這段時間都和柳問琴混熟了,對這個安靜禮貌的青年觀感都挺不錯。
柳問琴彈琴向來隨性,現在大家推杯換盞氣氛正酣,他也就從善如流地取出流泉,找到位置擺放好后舉指起勢撥弦發聲。
音符輕靈躍動,和以往讓人不由自主側耳傾聽的沉靜不同,它們靈巧地穿梭在酒杯和菜肴之間,反倒像是一顆顆火苗,不知不覺間點燃了大家談話的興緻。
伴着歡快的琴聲,大家三三兩兩地愉快交談了起來。
柳問琴沒有留意他人,他完全沉浸在了彈奏里,正盡情享受着這一刻的氛圍。
顧曲一邊聽着琴聲一邊吃着美食,只覺得人生最幸福的事不過於此。
而一旁的樂正海和藹地笑着,他左看看柳問琴,右看看顧曲,笑容里慢慢多了點深意。
“子麒,你為什麼這麼咬牙切齒的?難道你爺爺他……不歡迎我?我是不是現在折返回去比較好?”
耳邊幽幽響起了柳問琴滿懷猶豫的聲音。
顧曲猛地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把手機屏幕蓋住,對着男神露出了一個燦爛笑容:“沒有啦,我不是問過了他沒意見嗎,君儀你放寬心就好了。”
“哦。”柳問琴悶悶地應了一聲,抱着流泉還是一副患得患失的表情。
看着他這個樣子,顧曲的心臟又是一陣撲通亂跳。
天哪男神楚楚可憐的樣子也好可愛,好想直接撲上去抱抱他給他點愛啊!
所以說,明俊馳這種不懂得愛護男神的傢伙趕快走開!走開!!!
坐在顧曲身邊的柳問琴手裏抱着流泉,心跳也是飛快,但腦子裏想着的又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現在他的心情是又緊張又期待又糾結又膽怯,和第二天要去參加偶像演唱會的小女生一模一樣。
自從他來到現代,天天各種學習忙到焦頭爛額,竟然沒有注意到時間已經臨近新年了。
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像他這樣舉目無親,就算平時因為工作不住在家裏,可顧曲和林蘊和他們也是要回家過年的。
原本柳問琴打算先回公司宿舍住上一段時間。雖然他確實很想拜訪花岩亭老先生,可要直接提出和他們回家過年什麼的也實在是說不出口,況且這麼冒昧,萬一給花老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就太糟糕了。他琢磨着,還是等過了新年再去顧曲家拜年混個臉熟更為穩妥。
沒想到顧曲直接開口了:“君儀你不是很想見我爺爺嗎?今年我家其他人都不回去,我剛才問老爺子能不能帶朋友回家他說沒意見,所以你要不要跟我回家過年?”
柳問琴在還沒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時就張口答應了,反應過來后,他只想抱住顧曲狠狠親上幾口: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不愧是在下的知己!
花家老宅也位於龍城,他們收拾好東西直接就能開車過去。路程倒是不遠,可是越臨近目的地,柳問琴就越是覺得冷汗直冒。
如此冒昧行事,若是給花老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該如何是好?
從後視鏡里看着後座上的兩個人,一個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滿眼紅心,另一個一下子躍躍欲試一下子滿臉糾結,川劇變臉似的,差點把駕駛座上的林蘊和給逗笑了。
正出着神,前面突然來了個急拐彎,林蘊和差點措手不及,他急忙端正姿態專心開車。
唉有了司機以後太久沒開車都有點手生了。林蘊和板著臉在心裏哀嘆。
真應該來讓顧曲那個臭小子來開,省的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有的沒的。
雙腳踏上堅實的地面后,柳問琴不由得慶幸起今天坐的不是顧曲那輛跑車,不然他現在很可能已經因為太過緊張而暈倒了。
因為要回家過年,顧曲擔心自家太過顯眼的跑車會被老爺子訓斥奢侈**,於是借了和他家地址在同一片區域的林蘊和的車,但他又嫌棄林蘊和的車手感不好不肯開,結果只能讓林蘊和親自上陣。
不過也幸虧這樣,柳問琴避免了暈得七葷八素的命運。即使他不懂車,但從親身經歷來看,至少林蘊和這輛車坐着舒適得多。顧曲的車速度太快,還吵得他心慌,在身心健康的時候還能忍受,要是現在這個狀態那就只能嗚呼哀哉了。
把他們兩個送到門口后林蘊和調轉車頭,和他告別之後,柳問琴跟着顧曲走進大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石砌影壁,壁面精心雕刻着松梅竹歲寒三友,將院內的景象隱在了撲面而來的傲骨迎霜之意中。
繞過影壁后豁然開朗,一個寬闊院落呈現於眼前,院落中間矗立着一個石亭,石亭里擺放着石桌石凳。
除此之外庭院裏並沒有什麼雜亂的擺設,放眼望去只有四面古樸的房屋,倒是給人一種寂寥蕭瑟的感覺。
不過四周的房屋很明顯是翻修過的,保留了大部分歷史的厚重感,卻有着無法掩蓋的新時代痕迹。
佔地如此廣闊的宅院,就算不是市中心,在這個寸金寸土的龍城也一定是價格不菲,更別提在他們剛進入這片區域時,柳問琴明顯察覺到了周圍的警備森嚴。
花家真不愧是世家高門。柳問琴內心感慨。
不過他交友向來只憑喜好不問門第,因此也只是想了一瞬,很快全副心神就被即將見到當代琴界泰斗的激動所掠奪了。
當他們走進大堂的時候,花老爺子正在準備茶具打算泡茶。
一眼望過去,只見老爺子長相清癯,鼻樑高挺,嘴角微微下撇,眉間有着因常年皺眉而留下的深深川字紋,看上去感覺難以接近。
但他雙目炯炯有神,即使皺紋堆積也掩蓋不了原本完美的線條,從五官當中不難看出他年輕時的英俊輪廓。
雖說外貌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古板老人家,但柳問琴卻從老爺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世外高人獨有的氣魄,他心中仰慕之情油然而生。
看到他們進門,花岩亭停下手裏的動作,對着顧曲就是眉頭一皺,說出口的話也十分古板老人家:
“臭小子這都幾號了?你還知道回來?”
前輩還有一顆關切後輩的拳拳之心!柳問琴想到了自家師父,不禁眼眶微濕。
顧曲剛習慣性地想頂嘴,看一眼身邊的柳問琴后又壓了回去,他扯了扯嘴角賠笑說:
“我不是工作剛結束沒多久嘛,老爺子你怎麼每次都要教訓我,在朋友面前給我留點面子呀。”
花岩亭哼了一聲,把目光從顧曲那裏轉移到柳問琴身上,神情一下子和緩了許多。
“你就是小柳吧?我看過你的那個視頻,你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
啊啊啊啊前輩居然知道我!
柳問琴激動到語無倫次:“仰慕前輩已久,晚輩柳問琴,是的,前輩謬讚了!”
“本事這種東西可瞞不了人,不會是謬讚。”花岩亭表情嚴肅,眼神卻很柔和,他看到柳問琴手裏的流泉后眼睛又是一亮。
“這是你的琴?能讓我看看嗎?”
“沒問題,前輩請。”柳問琴眼疾手快地把流泉安置到旁邊空閑的小桌上。
“泛音輕靈若天籟,散音雄遠如地鳴,按音變幻似人語,天地人三籟皆優。更難能可貴的是,此琴竟然九德俱全,真是把好琴!”花岩亭緩緩撫過琴面,撥出幾聲弦音,讚歎之情溢於言表,“就是制式有點古舊了,用的習慣么?”
柳問琴恭恭敬敬地回答:“習慣的,晚輩的師父從一開始教授時用的就是這種琴。”
聽到這話,花岩亭更是有了興緻:“你的師父姓甚名誰?我倒挺想和他交流一番的。”
柳問琴的眸光頓時黯淡了下來:“我師父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花岩亭微微一愣,隨即目光里露出了歉意,在一旁噤聲聽着的顧曲剛想開口安慰,柳問琴立刻目光堅定地接著說了下去:“不過師父留給了我很多東西,為了實現師父的遺願,我才會很迫切地希望自己的琴技能更進一步。”
看到他的這份氣勢,花岩亭帶着幾分讚賞地笑了笑:“年輕人有志氣是好事,不像我們家顧曲,成天就是混在那什麼娛樂圈裏受人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