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甘棠
不是小天使就是不給看,哼唧但他身着雲紋繁複的古式樂服,一根白玉簪綰起墨色如瀑長發,背後的絲綢琴囊中一把古琴光華流轉,舉手投足之間竟是揮毫而就的山水墨色才襯得上的風姿,與這繁華喧囂的現代城市格格不入。
更加奇怪的是,古裝青年背着古琴旁若無人地在繁華大街上遊盪着,這本應該是極其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可周圍的人竟然對他視若無睹,如果不是靠他自己側身避讓恐怕就要直接相撞,彷彿當他是不存在的一樣。
或許,他確實是不存在的。
柳問琴已經在這個城市遊盪了整整一年。
一年前,他還是一個亡國的琴師,因為師從琴聖,琴藝聞名遐邇,他被佔領故土的殘暴君王強行徵召為宮廷樂師。
他卻不願為暴君效力,於是欲借奏琴之際行刺暴君,結果圖窮匕見,計劃功虧一簣,只好抱着師父留給他的愛琴流泉從高樓一躍而下。
風聲凜冽之後再度睜開雙眼,他卻驚覺自己來到了另一方天地。
最開始,柳問琴四處尋找過回去的路徑,結果卻只在這個陌生而怪異的地方繞到頭暈目眩,他也嘗試過和別人溝通,卻驚恐的發現自己直接穿過了他人的身體,而對方一無所覺。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只能觸碰到那些沒有生命的物體,這個世界的人們看不到他,也不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再加上時光流逝,他既不會感到飢餓疲勞也感知不到寒暑冷暖,柳問琴終於確信,原來他成了一縷遊魂。
柳問琴本就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存了死志卻有這麼一番奇遇之後,反而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世間玄妙之事無數,他雖然不全相信,但發生在自己身上了也不會抗拒。
前事不願再想,後事他也無力擔憂。
他對鬼神之說一竅不通,操心自己哪天會被方士高人察覺顯然毫無意義。相比這個,他更樂意每天背着自己的愛琴流泉四處遊盪,隨時隨地彈上那麼一曲。
同時他抱着欣賞與好奇的心態,開始饒有趣味地觀察四周,並滿目稀奇地研究起那些聞所未聞的小玩意兒。
他幼時曾和師父周遊各地,亡國之後也有過顛沛流離的生活,自認還算見多識廣,可此處人們的風俗習慣卻仍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這一年來,日復一日看着這些着裝奇異的人擺弄各種匪夷所思的器具,適應並掌握了他們略有區別的語言后,柳問琴知道了很多對以前的他來說算是天方夜譚的東西。
他也逐漸意識到,自己來到的其實並不是另一方天地,而是許久之後的未來,且他原本所在的朝代已經淹沒在滾滾歷史長河中了。
日月變換星辰移轉,滄海桑田對柳問琴來說卻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只因在他的那個時代,親朋好友們都已因為戰亂或疾病而逝去,只留他煢煢孑立於世。
他更願意着眼當下。
街道拐角的一家奶茶店門口,柳問琴仰頭看着流光溢彩的牌匾上那一連串似乎是異國文字的鬼畫符,深深嘆了口氣。
他現在知道了,在這未來時代,不光人們的生活發生了劇變,他們所喜愛的事物也截然不同了。
目光掠過周圍幾對衣着清涼動作親昵的男女,柳問琴在店外空閑的位置上坐下——他早已從最初的目瞪口呆到現在的泰然處之了。
聽着不知從哪傳出的節奏輕快的異域歌曲,柳問琴把愛琴流泉放置桌上,輕撫手下琴身,又嘆了一口氣。
他親眼目睹了這個時代的快捷便利,感受過思想上的平等和開放,驚嘆奇妙之餘,也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歌舞昇平的盛世,即使還有不足,也已經是他從未想過的美好了。
唯一讓他無法從心底接受的,卻是東方文化的式微。
他熟悉的朗朗詩聲,他愛戀的絲竹之音都已幾乎算是可遇不可求,不是因為湮沒在歷史長河之中,而是因為人們更愛來自異域的文化。
異域風情自然也有它的迷人之處,可對柳問琴而言,自記事起就陪伴着他的琴音卻是無可取代的。
柳問琴依稀記起,幼時他和師父周遊各地,為各色各樣的人們彈奏時,無論是貧民還是高官,貴婦還是妓子,他們臉上都毫無例外地會露出陶醉愜意。
還有他顛沛流離之時,唯有這流水般的琴音能給離人們帶來一絲慰藉。
只可惜,他最愛的聲音,原本以為底蘊悠久足以傳承千古的聲音,在這個時代已然快消失不見了,他卻束手無策。
手下的流泉似乎感應到了他的心聲,發出了一聲清亮低吟。
柳問琴眼睫低垂,眷戀地凝視着它。
事到如今他心中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不能將這琴聲傳向世人了,這本是他師父的遺願,卻也是他自己的夙願。
柳問琴閉上雙眼,十指按於琴上輕輕撫動,乾脆地將滿腔愁緒都交付給這位老友。
他的左手按弦取音,顫音絲絲裊裊溢出。
同時右手投彈琴弦,先是輕攏慢拈,清麗的音聲徐徐響起,纏綿撩撥着四周的異域音調。
而後手勢驟然加快,音符也像疾風驟雨一般,攻勢猛烈地滲進頑抗的曲聲里。隨後一聲爆音驟然竄出,卻不顯得怪異突兀,反而像潮水般四溢開來,只把對方逼得潰不成軍。
異域曲調消散無蹤,只有絲絲縷縷的琴音,帶着他對過往的離愁,對今日的無畏,對未來的祝願從指間流淌而出,最終匯聚為一片釋然。
這一瞬間,柳問琴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玄妙的世界,他十指翻飛,出動入弦之間宛如馳騁雲端。
世間萬物皆化為模糊,他唯一能知曉的,只有那婉轉琴音對他述說的愛語。
他不知道的卻是,無形琴音在他身旁漸漸充盈,柔和而堅定地推動着包裹他的透明隔膜,隨後流泉般傾瀉而出。
這一瞬間,喧囂的塵世里顯露出了他的身形。
坐在周邊的幾個人若有所覺,他們轉過頭,疑惑地打量着不知何時出現在位置上的古裝青年。但很快,耳邊傳來的琴音讓他們臉上露出了陶醉而愜意的神情,彷彿掉進了突如其來的美夢裏。
美妙的音符開始緩緩流淌,即使店內響亮的音響還不斷放出另一首歌,人們卻不由自主地忽略了那些饒舌的唱詞,腦子裏只剩下純澈的弦鳴之聲。
談笑的語聲安靜下來,行人止住了步伐,就連遠處喧鬧的廣告聲和歌聲都彷彿被按上了暫停鍵。
放眼望去明明都是高樓大廈烈日當空,人們卻好像看到了高山流泉竹舍小屋,音浪翻過,下一瞬間展現在眼前又是月光如水星辰微涼,從未有過的寧靜席捲了每一個人的心頭。
悠悠滌盪的琴音里,不止是人,一整條街都陷入了片刻的安眠。
一曲終了。
柳問琴只覺得從未有過的舒暢,他長吁一口氣,睜開雙眼就想仰天長嘯,卻被四周的景象驚得一頓。
只見四周圍了一堆年輕人,每個人手裏都舉着那個叫手機的東西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猛看,更有甚者眼神閃亮得好似發出綠光。
一襲熱浪撲面而來,柳問琴馬上察覺到,雖然不知為何,但是其他人終於能夠看見自己了,這讓許久沒有受人注意過的他既感到受寵若驚又有點恍惚不安。
雖然他不是個熱衷言談的人,但連續一年只能看着別人言笑晏晏地從自己身邊經過,自己卻無法向他人傳達一言半語的感覺着實很壓抑。
再加上他早已認定了自己是一縷不知何時就會煙消雲散的遊魂,絕不可能會有機會再和他人交談,這一刻的眾目睽睽只讓他覺得如墜夢中,毫無真實感可言。
同時額頭滲出的汗珠不斷發出警示,告誡着他現在的裝扮和他人格格不入,一旦他人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後或許會引起驚疑。
他對這個世界還不甚了解,又沒有這個時代的身份憑證,這很可能會導致數不盡的麻煩。
心裏閃過諸多念頭,柳問琴臉上卻一派鎮定,他面無表情地緩緩掃視四周,殊不知自己的臉色在他人看來是多麼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周圍人群里多了點竊竊私語,卻還是沒有人敢上前搭話,只是好幾個人臉上都掛了點欲言又止的急切。
就在這雙方都沉默着的古怪氣氛中,終於有一個帶着墨鏡的青年大刺刺猛衝上前,一把握住柳問琴的手,聲音響亮地大喊了一聲:
“男神!求號碼求微博求勾搭!”
猝不及防被抓住,溫熱的觸感從手上傳來,柳問琴眨了眨眼,這才有了點身處現世的實感。
他把目光轉向眼前的人:這人帶着一副鬆鬆垮垮的墨鏡,面容大部分都被遮住了,笑起來只有一口潔白的牙齒極其晃眼。
對方握着柳問琴的手使勁搖了搖:
“那個……男神?”
沒有聽到回答,青年疑惑地歪了歪頭,這次柳問琴看到了他左耳上被陽光照得熠熠生輝的一枚星型耳釘,亮得人雙眼生疼。
‘此人為何稱呼在下為男神?’
柳問琴臉上波瀾不驚,內心卻還是止不住地感到迷惑。
‘莫非在下這是……白日飛升了?’
那些當紅小生當然不樂意演流浪漢,柳問琴卻覺得沒有什麼抵觸——他在亡國后流浪過一段時間,而且據說,前世他被師父撿回去前就是個小叫花子,
跟着師父以前的事他已經不記得了,不過在流浪時他也算是衣着齊整乾淨,和這副樣子可謂是天差地別。
現在的他身上裹件黑兮兮的破棉襖,下身污痕點點的棉褲上也漏了好幾個洞,裏面土裏土色的布料忽隱忽現。
他的一頭長發被解開披散着,因為抹上了特殊的化妝液而顯得髒兮兮油膩膩,甚至黏成了一縷縷,絲毫看不出原先柔順亮麗的樣子。
他的臉上貼上了濃密的假須,賁張的毛髮把大半張臉堵得嚴嚴實實,展露在外的眉眼也沒能逃過化妝師的毒手,經過修飾后變得蒼老乾枯充滿了歲月的痕迹。
當柳問琴剛化好妝站在鏡子前,發現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時,不由得感慨導演說得對極了,真的連臉都不用露。
喜好整潔的柳問琴有些渾身發癢,事到如今對他來說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這些服裝都是做出來的效果而不是真的臟成這樣,至少他聞不到半點異味。
等在一旁的顧曲還仔仔細細端詳了他好一陣子,最後眨巴着眼睛信誓旦旦地表示:“君儀,就算你是流浪漢,也一定是流浪漢里最帥的那個!”
柳問琴只能面無表情道:“請問可以開拍了嗎?”
柳問琴從回憶中收回思緒,隨着耳邊導演的一聲令下,拍攝開始了。
他模仿着記憶里流浪漢的樣子,懶洋洋地倚在小巷牆邊開始打盹。半眯着眼睛,他能從周圍人的屏息靜氣聽到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他一動不動地等着,打盹的流浪漢是不會注意腳步聲的,或者說,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在意。
突然一陣強大的力道猛然襲來,柳問琴被按倒在地,突如其來的雙手像兩隻緊盯着獵物的毒蛇,吐着信子猛撲過來纏繞上了獵物的脖頸。
襲擊者身上倏然湧起了鋪天蓋地的殺氣。
不得不說顧曲的演技極其精湛,在缺少親身經歷的情況下,他卻能靠着模仿和技巧表現出殺氣這種玄妙的感覺。
如果是一般人的話現在已經雙腿發軟無法動彈了,這也正符合劇情的進展,可柳問琴並不是一般人,他偏偏還就對這種感覺十分熟悉。
柳問琴渾身的毛孔瞬間炸開,隨着記憶瘋狂掀起的危機感幾乎把他的腦海擠爆,他的眼神轉為冷冽,本能地想要推開對方起身反擊,卻在下一刻停住了動作。
糟糕,劇本上並不是這樣的,他剛才又不小心陷入以前的經歷了。
柳問琴帶着幾分茫然和愧疚地對上顧曲的眼睛,忽然神色一驚,感覺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了。
只是一眼他就可以看出,即使是同一張臉,那個人卻不可能是顧曲。
他的瞳孔是琥珀色的,原本放在顧曲臉上顯得極其純粹無暇的一種顏色,在這雙眼睛裏卻似乎有很多污垢一點點沉澱,像被凌亂腳印無情踩爛的新雪,最初的純白蒙上了一層坑坑窪窪惹人厭惡的灰。
顧曲,或者說是姜安,他也停住了動作。直直瞪着柳問琴看了一會兒,他的眼裏突然湧上了點浮沫似的憐憫。
沒有其他任何多餘的表達,那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眼神,任何一個正常人看到垂死掙扎的落魄男人或者哀哀叫喚的流浪貓狗都會露出這種眼神的。
可是姜安並不是一個正常人,他精神殘缺,應該是殘忍無情到絲毫不知同情為何物,一絲人性的出現讓他眼裏的渾濁被洗刷一空,顯露出了新生般的純凈。
這一瞬間的眼神變化美得讓人窒息。
可下一刻姜安的臉又痛苦地扭曲了起來,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巷外跑出去。
腳步聲逐漸遠去,柳問琴卻仍沉浸在那一刻的變化里,久久不能回神。
顧曲彷彿有能力在自我和角色之間搭上一根絲線,將雙方的特質絲絲繞繞地分割出來,而憑着這根線,他恰恰能如臂使指收放自如。
“停!”
不知為何到現在導演才出聲叫停,雖然和劇本上不甚相同,這一幕戲結果卻意外地被通過了。
柳問琴低着頭坐在地上,還兀自品味着剛才驚鴻一瞥間的那份震撼。
親身體會過顧曲點到即止卻精彩至極的轉換后,他已經隱隱約約抓住了那跟連通戲裏戲外的絲弦。
柳問琴回憶起自己的前世,走馬觀花般的場景在眼前一幕幕顯現,原來鋪天蓋地的窒息感蕩然無存,現在看來卻彷彿只是可以隨手摘取的材料而已。
幸好最初遇見了顧曲,如果沒有對方,他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演戲產生如此之多的感悟。
想到顧曲,柳問琴又感覺到熟悉的火苗在他內心蠢蠢欲動,他能清楚地體會到,自己不但想更多的欣賞顧曲身上的美,他也渴望像顧曲那樣學會創造美……
“君儀你快起來吧,地上坐着冷。”響起的熟悉聲音打斷了柳問琴的思緒,他微微抬頭,看到片場特意調暗的光線里,顧曲眼神關切地向他伸出了手。
得友如此,夫復何求。
感激與喜悅,追逐與渴望一同在心口翻湧,柳問琴握住顧曲的手站起身,坦然直視着他的雙眼。
顧曲的眼神亮晶晶的,明明還是黑夜,他的瞳孔中卻彷彿有陽光透過,折射出晶瑩剔透的明亮光彩。
這一雙眼睛好比一汪清泉,因為有着清澈的活源,因為長在顧曲的臉上,所以流轉之間才會顯出無與倫比的美麗。如果失去了這份獨有的生命力的話,充其量也不過是一灘死水,兩隻眼珠而已。
“你……”柳問琴看了看顧曲欲言又止。
“怎麼了?”顧曲眉眼含笑地看着柳問琴的臉。
柳問琴凝視着他,釋然地微微一笑拋棄所有羞赧,他無比誠摯地說出了自己內心所思所想:“子麒,能遇見你,我感到很幸運。”
顧曲微微睜大了眼睛,好像在努力忍耐着什麼,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柳問琴又看了幾秒,突然噗嗤一聲大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