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中午時分,紀崇均坐着車回到了翠湖別墅。
別墅里似乎比以往來得安靜,踏入一看,也是空空蕩蕩。紀崇均垂下雙眸,卻是面無表情。
吳媽跟阿香聽到動靜已從廚房走了出來,見到客廳里站着的人一陣激動,“紀先生您回來啦!”
說著,趕緊上前,忙又跟他彙報起了這兩天的事。
“前天早上太太就開始收拾東西,當時只是在畫室,我們也沒有太過在意,問了太太,太太也沒告訴我們,誰知道上午的時候太太就拖着兩個行李箱出門了,也不要老周送,也不告訴我們去哪裏,我怕太太出什麼事,就趕緊給您打電話了……”
“是的先生,我們後來上樓看了,好像太太什麼都沒帶走,就把她的字畫帶走了……”阿香站在後面也忙點頭。
紀崇均卻沒什麼反應,等到她們說完才轉頭淡淡道:“你們還沒吃午飯吧?”
“啊……是,正要做……”吳媽說著,忙將手中的小半把豆角藏在身後,剛才一時急切,沒顧得上收拾就走了出來,隨即又解釋道,“太太走了,我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吃,就一下耽擱了……”
紀崇均點點頭,“那就先去做吧。”說著,又轉身逕自往樓上走去。
吳媽看着他的背影,與阿香面面相覷,太太離家出走,先生也表現的太平靜了。
可是如果真平靜,又怎麼會大中午趕回來?在這做了這麼多年工,可從沒見過紀先生在中午回來過……
紀崇均走到樓上,打開了畫室的門。
門內原來擺着很多東西,長桌、木椅,花瓶、雕像、畫紙、顏料、書籍,各式各樣,琳琅滿目,可是現在卻只被收拾出了一片空地。臨窗支起的一個個畫架也不見了,上面畫的內容彷彿還在眼前,可是現在也都消失不見。
窗戶開着,陽光漫射,目光所及之處,空空如也。
紀崇均在門口駐足片刻,始終沒有進去,他不止一次的進入過這個房間,卻常常是在夜裏,常常是在燈光下。他看着一件件他從未觸及過的東西,看着一幅幅她一筆一筆畫下的畫,就像是一個不露痕迹的闖入者一樣,帶着小心,帶着探究,一點一點丈量着她的世界。
可是探究到最後,再不敢進入。
那個時候,這裏是陌生的,可是沒想到,當那些曾經以為的陌生全部搬空后,換來的是更加的陌生。
紀崇均的眼神有了變化,轉而,他卻只是輕輕地轉身,又輕輕地帶上了門。
走至走廊底,是他們的卧室,腳步卻不知什麼時候放慢了。扭轉把手,將卧室的門推開,滿室陽光,卻一片寂靜。
目光掃過整個房間,人又已向衣帽間走去。
衣帽間很寬大,一眼掃過,成排的衣服整整齊齊的掛着,所有的鞋帽,亦是如常擺放。
看向邊上的梳妝枱,化妝品皆在,抽屜里的飾物也是紋絲不動。
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被動過的痕迹。
柜子中還有個保險箱,紀崇均走至跟前,遲疑片刻,還是撥下了號碼。
一零二柒,她的生日,他一開始告訴她的密碼。
“咔噠”,保險箱打開。
就連一個密碼,她都不曾改過。
一共三層,裏面放滿了她的盒子,一樣樣的,皆是她的首飾。紀崇均打開幾個,裏面的東西皆在,都不曾帶走。逐一放好,又拿出一個,只是待看到上面的花紋時,他有了一瞬的停滯。
這個盒子,很熟悉……
這個盒子,兩天前還在他的手上……
打開一看,果然是那條粉鑽項鏈。
紀崇均看了半晌,還是將它放了進去,隨手又拿起邊上的一個小盒子。
只是等到這個打開的時候,他的下頜一動,淡漠的表情再無法堅持。
所有的情緒仿若突如其來,所有的剋制瞬間潰散。
那是一枚戒指,一枚他們結婚時候為彼時佩戴時的戒指。
紀崇均不知道看了多久,最終卻還是將它放回了原處,他的表情也重新恢復平靜,只是比原來更為的沉默。
等到目光落在最上層裏間的那個袋子上時,他的臉上已再不見波瀾。
那個透明袋子裏裝着一張卡,一張特意為她準備的卡。裏面存有足夠多的錢,也會在每月固定的時候轉入一筆數目,這是她身為紀氏夫人的待遇……
紀崇均摸着那堅-硬的質地,終於知道,程季安果真如她們所說的那樣,除了她自己的字畫,什麼都沒有帶走……
電話鈴突然響起。
紀崇均看着了一會來電顯示,才慢慢接起,“喂。”
那邊不知說了什麼,紀崇均靜靜聽着,最後才應了一聲——“好,我馬上過來。”
……
車子很快又駛出了翠湖別墅,而車中的那人,又變成了那個深沉內斂的紀崇均。
……
城北紀宅,紀明秋正在呵斥,“真是胡鬧,說離婚就離婚,有什麼過不下去的!還打算瞞着我!要不是我得到消息,你是不是打算瞞到底了!”
這位紀家早年的當家人,雖然坐着輪椅,老態盡顯,可是身上的威嚴尚在,縱使相隔甚遠,卻依然能感覺到上位者的凌然氣勢。那是戰場上的廝殺和商場上的沉浮洗鍊出來的,哪怕行將就木,也不會少卻分毫。
然而紀崇均卻無動於衷,只是任由他說著。
對於老爺子能這麼快就知道他辦離婚協議的事他並不意外,老爺子雖然早已退居二線,影響尚在,他離婚的事那麼大,那些人又怎麼敢不知會他。
紀老爺子見罵了半天毫無作用,不免也歇了下來,盯着紀崇均的目光卻依然不滿而銳利,“就算再過不下去又何必要離婚,你晾着就是了她能把你怎麼樣!把她離了你又打算娶誰?外面那些女人逢場作戲可以,又有幾個有資格進我紀家門?你別也被灌**湯似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程家那丫頭雖然登不上什麼檯面,但至少安分!
——在他眼裏,提出離婚的自然是他紀家的人。
紀崇均卻並沒有解釋,只是淡淡應道:“到時候我會第一個告訴您的。”
紀老爺子一時有些怔住,等到反應過來這話是什麼意思時,臉色有了變化。剛才那番話看似責罵,實則是在敲打,是在試探。
他深知自己孫子的秉性,如果不是必要,也不會先斬後奏做出離婚的事——至於“必要”,除了給別的女人騰位置還能有什麼?只是沒想到他就這麼輕易的就承認了。
他很想問問那個女人是誰,可是紀崇均坐在椅子裏,一副閉口不談的樣子。
紀老爺子眯了眯眼,心中卻生出了一絲無力感,他到底老了,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他了。
也不再糾纏,只是往椅背上一靠,“罷了,我也管不了你了,我現在就只盼着在我有生之年還能抱一下曾孫,這樣就算死了我也瞑目了!”
兩年裏他不知問過幾回,他卻只是說現在還早,不着急。
不着急不着急,他都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如何能不着急。
現在他也就只盼着紀家有后了。
閉上眼睛,臉上的疲態更加明顯。
“如果沒事,我先回去了,下午還有個會議。”紀崇均站起了身。
“嗯。”紀老爺子沒有挽留,等到他經過自己的身側時想起什麼,才又開口道,“你雖然跟程家那丫頭離了,也別虧待了她,好歹我這條命是她爺爺救的,別給人落了閑話……”
紀崇均頓了下腳步,可是很快又轉身走開。
眼前浮現的是那枚戒指,那枚她戴了兩年最終卻一道留下的戒指。
……
紀崇均很快走出了門外,待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紀老爺子卻又睜開了眼睛。
他召來身邊的人,緩緩道:“這陣子多留意留意出現在他身邊的女人……”
很多事情只要不太出格,他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這件事,他卻還是不能徹底放權。
前車之鑒,猶在眼前。
……
公交車上,程季安拿起了電話。
“老師,我應該很快就能到了……嗯,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找到的……好,那一會兒見。”
掛斷電話,程季安嘆出一口氣,嘴角也抿出一絲笑容。
兩個月前,她坐車經過市中心的圖書館前,無意遇見了大學時教過她的美術老師,那是她的恩師,不但教授了她很多專業上的知識,更是教導了她無數的人生問題。所以當她看到年邁的他站在公交站台前時,她立即下了車向他走去。
他是她的授業恩師,她亦是他的得意弟子,闊別兩年,他鄉偶遇,各自激動外,自有無數的話要說。
他自然早已聽聞她嫁入豪門的消息,只是依然為她惋惜,她有極高的天分,如果潛心鑽研下去,必然有所建樹,而嫁入豪門之後,富貴榮華在身,又有幾個能按捺得下那份清勤?就算心有餘,只怕也是力不足。
不過在近況的問詢中,他卻也感受到了她眉宇間的那份失意,所以在臨別時他亦說,以後要是得閑,大可以過來看他,他從原來的城市回到了他出生的故鄉,雖然不再傳授知識,卻也開始了一份新的工作,而這非常需要她的幫助。
說是需要幫助,除了他的人手確實短缺之外,其他也不過是想讓她得到排解。豪門生活並不易過,他又如何不明白。
那個時候他正受邀前去美術館,她也將赴宴,一路上說話的時間只是少得可憐,可是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在了心裏。
而在昨天晚上,當她想着總有一天將要離開紀家時,她撥通了老師的電話。
她說老師,您那還需要人幫忙嗎,我現在空閑了。
她可以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了。
窗外,車流依然穿梭,程季安看着,眼中禁不住又浮過一絲陰霾。
一開始她也想過離開紀家后要去哪裏,她也想像其他人一樣離婚後可以回家,可是最終到底不敢。她還沒有想好要告訴他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那可能引起的驚濤駭浪。她能做的,只是找個地方生活下來,然後一步步的過好自己的生活。也許很快有一天他們就會知道,可也總不至於那麼無處安身。
這個城市很大,茫茫人海,數千萬人,而她雖然留在這裏,那些人都在高高的那層,沒有那麼巧與她相遇。
至於留給她的那棟房子,也許她會回去,也許她也永遠不會再回去。
房子裏的那些人也不用她憂心,離婚協議里,紀家會繼續承擔那些人的薪水,直到她自己不再需要。
……
公交車又一次在站台上停下,目的的到了。陸陸續續有人下車,程季安拿着行李也跟着下去。
往前走,華都博物院就在眼前,往後走入一條巷子,一個人卻正站在巷子口。
精神矍鑠,卻已頭髮蒼白,衣着樸素,眼中卻儘是讓人值得尊敬的清正平和。他似在等着什麼人,時不時的往街上望去。
程季安走到他身後,輕輕的叫了聲,“老師。”
那人轉身,眼中卻閃過詫異。
上一次見時,她坐着豪車,衣着華麗,模樣雖是未變,舉手投足已是換了一個人,雍容又端莊。
這次,她卻只是徒步而來,拖着兩個行李。
程季安看着滿臉愕然的老師,卻只是輕輕一笑,“老師,我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