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禮物
許酒見着有生人來,當即將身子往沈容身後縮了縮,卻又忍不住探出頭來上下打量着青衣,神情像是個好奇心極重卻又怕生的孩子,她這一無意識的舉動,讓沈容眉眼舒展開來,轉過身對許酒溫柔道:“我有事情同這個姐姐說,你先去休息,待會兒我陪你出去玩兒。”
許酒似有些猶疑,看了看沈容,又看了看青衣。
青衣朝着躲在沈容身後看自己的許酒眨了眨眼,許酒見她如此,竟也怯怯地朝她笑了笑,眼底沒有半分癲意。
來福收到沈容的暗示,適時走上前,道:“小姐,咱們先去玩兒好不好?”
而今天的許酒似對玩的興趣並不大,拿着剛剛畫好的畫,眼底還帶着幾分祈求:“我想去把他裱起來。”
沈容莞爾一笑,柔聲道:“好,咱們明日就去。”
聽得沈容答應,許酒才算是真的開了懷,眼睛彎成月牙兒,漏出兩顆小虎牙,重重點了點頭,道:“好!明天去。”
青衣好奇地看向許酒手中的畫,原來是一幅肖像,畫上是一紅衣少年站在茫茫白雪中,正微微低着頭不知在想着什麼,雪白的毛領遮住了大半張臉,五官雖不是很清晰,但卻很傳神,寥寥數筆勾勒出來的眉眼十分的生動。
青衣不禁暗嘆:好一個清俊的少年!
畫上的人總讓青衣覺得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確定她認識的男子裏沒有能駕馭得了這顏色的人,但凡男人,穿着紅衣總能給人一種雌雄莫辨妖孽的感覺,而畫中的人竟生生把這樣鮮艷的衣服穿出出塵禁慾之感。
她認路的本領雖差,可認人——特別是認美男的本領卻是很好,若是見過這樣出色的人,哪怕是稍稍一瞥她也定會有印象。
思及許酒剛剛問沈容的問題,想着這大概就是許酒口中的蘇迎了罷?不禁又開始為蘇輕言嘆息,論權勢和對許酒態度,他不及她對面這位溫雅的恆王,論相貌,他不及早已不在人世的蘇迎,一個是愛着許酒的人,一個是許酒愛着的人,而他,許酒不定認都不認識,這可怎麼辦?
見着青衣看着畫上的人一會兒有疑色,一會兒又似在嘆息,沈容霎時眯了眯眼,食指無意識的敲打着桌面,問道:“姑娘認識這畫中人?”
話音一落,許酒便眼巴巴看着青衣,似希望能從青衣口中得到蘇迎的消息。
青衣一愣,而後訕訕笑道:“倒是沒有,只是覺着這畫裏的人氣質挺特別,便多看了兩眼,愛美之心嘛!讓殿下見笑了!”
聽青衣這樣說,沈容頓着的手指才停止敲打桌面,似放下了心,而許酒卻又焉了,拉聳着肩膀,無精打采就要離開。
“許姑娘!”青衣卻是突然叫住許酒。
沈容眉心又緊了幾分,卻也沒有出聲,只是又開始無意識敲打着桌面的手指泄露了他的心緒。
許酒停住腳步,懵懂地看着青衣。
青衣從懷中拿出紫竹簪,笑着遞給許酒,道:“我在渝州看到這個,想着小姑娘應該都愛這個,便帶來給你做見面禮。你看看喜歡嗎?”
倒不是青衣拿着蘇輕言的竹簪佔了蘇輕言的便宜,只是蘇輕言把這竹簪給她的時候確實叮囑過她,讓她不要告訴任何人這竹簪是他做的。
她也不知沈容會不會信得過她把她留下來,想着本來來晚了兩年已經很對不起蘇輕言的囑託了,就算沒法留下來,也該把蘇輕言讓她帶的東西遞到許酒手中,這樣就算待會兒被當騙子趕出去也不枉她花兩年時間跑這一趟,不浪費了蘇輕言拿着小刀精心雕琢了一個多月的心意,雖然這一份心意許酒未必能明白。
讓青衣沒料到的是,許酒見着簪子,眼中霎時流光溢彩,而後如獲至寶般接過來放在胸前痴痴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中竟像是有了濕意,她抬起微紅的眼朝着青衣笑道:“謝謝姐姐,我很喜歡。”
她確然很喜歡,因為看到簪子的那一剎那,她想起了一些東西。
那似乎是在一間栽種着紫竹的小院子裏,紅衣少年望着紫竹怔怔出神,不知在想着什麼,連院子裏來了人都沒有發現,許酒看見紅衣少年的那一剎那,眼睛彎成了月牙,咧着嘴又蹦蹦跳跳過去,蹦得近了,才發現他神色不大好,她又收起笑意,規規矩矩走過去,站定在他面前,問:“還在擔心她嗎?”
蘇迎看了他一眼,並未回答,轉身便要離開。
許酒見他這樣,心底也難受,忍不住開口:“我可以幫你救她。”
蘇迎頓住腳步,腳跟一旋,又轉回身看她,似在思量着什麼。
“當然,我不能白幫你。”許酒揚了揚下巴,仰頭看着蘇迎的眼睛,“你得送我一樣東西。”
蘇迎愣了愣,才淡聲開口:“你想要什麼?”
許酒嘿嘿笑了笑,道:“我想要你的人可以嗎?”
此言一出,蘇迎眉心微微皺了皺。
“好了好了,跟你說著玩兒的。”見他皺眉,許酒又慫了,眼珠子轉了轉,掃到院子裏栽種的紫竹,指着紫竹道,“我要你送我一枚紫竹簪,你親手做的,簪子上面要有紫色的蝴蝶,這個你應該能接受吧。”
蘇迎聞言,怔怔看着許酒好一會兒,清俊的臉上才漾出一絲笑意,道:“謝謝你!”
便是這一抹笑,就讓許酒的心情莫名變得好了,嘴角亦跟着揚了起來,一刻鐘前心底的失落一掃而光。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沒有死……
兩年前她在亂葬崗醒來的時候便忘了許多事情,只依稀記得曾經有人喚過她酒酒,記得自己要找個對她很重要的人,記得那個人叫蘇迎,可是蘇迎到底長個什麼模樣,她全然記不清了,唯獨能夠記得的便是茫茫白雪中一襲紅衣以及他冷淡的眉眼。
她踏過屍體殘骸森森白骨出了亂葬崗,憑着自己的直覺尋到了城中,尋到了蘇府,可那時的蘇府已經被封許久,就連門上的封條也已經發黃,她看不明白那封條,就日日坐在府門口等他回來,一步也不敢離開,她也記不清自己等了多少個日夜,越等越着急,最後索性自己上街去找,她記不得他的樣貌,只能見着穿紅色衣服的便撲上去,被她撲上去的人,有的滿臉驚恐,有的嫌棄厭惡,都是對她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街上的小毛孩兒不會躲避她,他們會用石頭扔她,會用腳踢她,會跟在她身後一聲聲地叫她:“瘋婆子!”然後被父親或母親驚慌地拎着離開,並告誡他們離她遠一點。
可他們父母的告誡顯然沒有用,他們依舊喜歡跟在她身後踢打叫罵,有時候她生氣了,便把那些小孩提起來吊打,然而吊打的後果卻是第二日裏,他們牽着狼狗得意地站在她面前,指着她道:“咬她!”
成群的狼狗惡狠狠地朝着她奔過來,像是要把她撕碎,她嚇得丟下手裏剛撿的饅頭便轉身往蘇府飛奔,許是因為以前經常來蘇家,她發現自己對蘇家哪裏有幾個狗洞都很清楚,在狼狗咬到她屁股的時候,忙着從狗洞裏鑽了進去,顧不得屁股上的肉被撕下來一塊,她將狗洞的門關上,用自己的身子抵住門,坐在地上瑟瑟發抖。
自此以後,她怕極了生人,旁人再欺負她她也不敢再還手,但凡見着生人的時候她都避着走,獨獨見到穿紅衣服的男子,她還是會撲上去,她總是心裏抱着僥倖,萬一那人是蘇迎呢?
可她這樣找了兩年都沒有找到,西街的有幾個乞丐許是看她可憐,偶爾會有人來給她送吃的,跟她說說話,他們說,蘇迎死了,早幾年前就死了,身首異處,說他死的那天正下着暴雨,頭落在地上滾了好些圈,滾到她面前,她就這樣暈了過去,說她醒來后第一件事情便是親手把蘇迎的屍體從城牆上搶下來帶出去安葬,說也正是因為她此舉觸怒了聖上,給她們家帶來了滅門之災,他們帶着她到了城外的那處墳地,他們讓她清醒一點,甚至說要刨開墳墓讓她看清楚一點。
她下意識地害怕,害怕在裏面真的看到屍體,掙脫他們逃走了,若是清醒過來便要面對蘇迎死了的事實,那她情願就這樣找他一輩子,她生性固執,便再不肯見他們,甚至於可以說除了穿紅衣服的男子,她誰也不願也不敢再見。
直到沈容出現,他喚她“酒酒”。
他認識她,她卻不記得他是誰,但能肯定他不是蘇迎,他的眉眼很溫和,不若蘇迎那般淡漠,他說是蘇迎托他照顧她的,說蘇迎去了很遠的地方,並答應帶她去找他,只是要讓她先把身子修養得好些才能上路,他是這麼些年來唯一一個跟她說蘇迎還活着的人,僅因為此,許酒信了他,便跟着他回了家。
除了沈容,每個人都說蘇迎死了,可她一直覺得他還活着。
雖然青衣說這簪子是她自己買的,但許酒卻知道,這是他托青衣送來的,因為他從來不會食言,因為他曾經答應過要送她竹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