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申初三刻剛過,道政坊北坊門,街角第一家酒樓“新園春”迎來了新客。這個時辰,正是生意寡淡時,酒博士窩在角落裏打瞌睡,掌柜的在櫃枱后提筆記賬。
“打擾店家。”低沉獨特的嗓音自門口傳來,掌柜抬頭看去,便見一位相貌堂堂的俊雅青年正立於門口,面帶微笑地看着他。
“郎君有何事?”瞧這郎君的模樣似乎不是來吃酒的,掌柜不由眯起眼問道。
“某名沈綏,從洛陽來。”來客溫言道。
掌柜聞言揚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喚人來。”
說罷急匆匆進了後堂。
沈綏也不入內,就站在門口等着。不多時,掌柜就出來了,身後跟着一名婢女模樣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圓臉,長得頗為討喜,襦襖長裙,打扮清素,面貌與掌柜的有幾分相似。見到沈綏,她連忙福了一禮,道:
“婢子承喜,見過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邊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諾諾的掌柜,介紹道,“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與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長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這幾日會來,特讓婢子等在阿父處。”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盧氏,從三品誥命。
“承喜有禮了。”沈綏微笑點頭。
“請沈郎隨婢子來,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這附近。”
承喜話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園春的門,沈綏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顰娘也跟了上來,西域奴在後牽着三匹馬,馬兒卻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馬韁,馬兒發出呼嚕聲,搖頭晃腦,卻不動蹄。
前方沈綏聽到了後方的動靜,回頭喊了一聲:
“忽陀!”
她這一聲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來。後方的顰娘也住了足,跟着回頭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連忙應聲道:
“大郎稍等,馬兒聞得酒香,走不動道了。”他官話竟說得十分標準,聲音沉柔,分外動聽。
沈綏聽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頭對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馬兒好酒,口舌比某還挑剔。”
承喜望着沈綏笑容愣了愣神,只覺那笑顏如寒冬臘月里百花盛開,燦爛絢麗。回過神來,倏然低頭,雙頰泛起紅暈,羞澀道:
“郎君過贊了,家中自釀了些清酒來賣,喚作新園春,若是郎君喜歡,改日讓阿父給您送幾壇。”
原來是用酒名直接給酒樓命名。
此刻忽陀終是馴了馬兒,牽馬趕上。承喜放緩了步子,繼續帶路,沈綏與她並身而行,閑來搭話:
“莫非承喜家從劍南來?”
“郎君說得沒錯,婢子家正是從劍南來。”承喜低頭,面上還有幾分羞澀殘留。
“可是瀘州人?”
“郎君如何知曉?”承喜驚訝問道。
“新園春酒香似是瀘州一帶的濃香酒風,某觀承喜年齡,來長安當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話中還夾着蜀南一帶的口音。若是某沒有記錯,八年前瀘州發過一場大洪水,許是那時遷來的長安。”
“郎君說得一點也沒錯。”承喜雙眼綻光道。
你一言我一語,竟聊了起來。後方顰娘看着,心內暗笑:大郎還是如此,和什麼人都能三言兩語聊起來,洞察萬物、博學善談、開朗豁達,不像那些驕矜的士族子弟,內心沒有太多尊卑貴賤的觀念。
沈綏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間撰寫的大唐世家譜錄,實際上屬於吳興沈氏甲姓世家。但她這一脈早已出了吳興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經從湖州遷到了當時的建康府生活。南陳滅亡后,建康府沒落,唐以後改名江寧縣併入潤州,沈氏便以潤州郡望延陵為堂號。細說起來,其實和吳興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這一支人丁單薄,幾乎代代是單傳,家族並不興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為官的,因此甚至夠不上丁姓世家的門檻。但是吳興沈氏願意承認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織錦起家,之後茶葉、絲綢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號遍佈天下,給吳興帶來了巨大的財富。延陵這一支,是吳興的聚寶盆,怎麼會傻到不去承認?吳興那裏也一直不願延陵獨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綏這一代,外界都還認為延陵是吳興的旁支。
沈綏便藉著這個便宜,參加科舉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場也混了七八年了,依舊是個從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約是沈綏這個人性子比較散漫的緣故。她不喜官場交遊,不愛那些蠅營狗苟的齷齪,手裏的事必然會辦得妥妥噹噹,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裏總愛鑽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說起來,也是個性情莫測的人。
沈綏還有個“弟弟”,名叫沈縉。當然,“弟弟”非兒郎,其實是妹妹,沈綏自己也非兒郎,只是迫於無奈,這對姊妹倆必須扮作男兒身。她的這位“弟弟”是白身,無一官半職,幼年時出過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癱瘓,只能常年坐輪椅,且嗓子有傷,大多時候不能言語。但她身殘志堅,天生聰穎,才華橫溢,延陵沈氏龐雜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這幾年來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經沒有長輩了,沈綏就是一家之主,現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們姊妹倆互相扶持支撐。
顰娘姓伊,名顰。伊家是沈家的族醫,要說這兩家淵源,就扯得遠了,權且不提。顰娘比沈綏大十歲,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過婚,但丈夫早逝,無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綏沈縉姊妹倆七八歲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實際算是二人的半個娘親。及至沈綏入河南府為官,她才終於輕鬆下來,常出門遊方行醫。但終究是放心不下這姊妹倆,這回聽聞沈綏入長安一事,便立刻趕來相會,多半短時間內,不會再外出了。
伊顰在後方回憶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綏與承喜一路穿過道政坊西曲頭幾家商鋪,不多時拐進第一彎曲道,向西方行了幾射地,很快停在了一處宅院門口。伊顰回神,扭頭去打量這宅院,並不十分軒敞,最普通的烏頭門。進去后,便是馬槽與門閽室,正大門在里一道,門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門是兩進的院子,最普通的佈局,建材稀鬆平常,營造結構倒是紮實,院內廣植青竹,這幾日的大雪壓彎了竹枝,顯出幾分清幽易趣來。
“郎主說時間匆促,委屈幾位先在這院子住着。以後再尋雅宅推薦給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氣了,這院子很好,有勞秦公費心。”沈綏笑道,想起自己數年前進京趕考,那會兒寄宿在道觀之中整整兩年時間,居住條件是根本及不上現在的。她不缺錢,但她從不會亂花錢,家裏的錢都是妹妹辛苦賺來的,還要供奉給吳興那裏許多,其實並不闊綽。今次來長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說。
她又想了想,這會兒時辰不早了,再過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時分,等暮鼓一響,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內,時辰雖晚,但不影響夜出,她身為晚輩,還是該去秦府拜會秦公比較妥當。而且這案情也比較急,她也想早點了解詳實。
於是便問承喜:
“承喜一會兒是否回秦府?”
承喜點頭,道:“沈郎既然已經來了,承喜當立刻回府稟告。”
“稍等,某寫一封拜帖,麻煩承喜帶去秦府,就說某今晚會登門拜會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應是。
沈綏當即回身,忽陀正牽了馬往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從自己那匹馬馱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長條狀的竹盒。從一頭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彈出一節,她順勢抽出,初時看見內里端口黑乎乎一團,當是盛裝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發現長格竟是筆盒,當中躺着一桿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於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經十分貼心取了空白書帖遞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這奇妙的筆匣子她從未見過,想來還真是方便得緊。
沈綏左手托貼,右臂懸空揮毫,瞬息寫完拜帖,吹乾墨汁,遞給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學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書法高下,只覺那字意態疏狂,筆力雄渾,實在是瀟洒不羈,不由莫名又臉紅了。她連忙將拜帖籠入袖中,向沈綏、伊顰再行一禮,便轉身匆匆離去。
伊顰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嬌美的面龐,單從外貌看不過二十齣頭年紀,可謂華顏有駐。她調侃沈綏:
“一見昭郎誤終身,我家昭郎又誤了一位小娘子。”
沈綏:“……”
見她一副無語表情,伊顰更樂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癟的表情,那斜飛入鬢的俊眉耷拉下來,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惱的表情,真是甚為可愛,從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總也看不膩。
她們家伯昭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際,但並非不善交際,只是不愛做無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際的時候,她能做到圓融可親、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於察言觀色,亦是火眼金睛,識人善斷。可她對着親近的人,卻又不會拿出那一套來。因着心中在乎,對親近人大度包容,言語上總顯得有些笨拙,也就愈發可愛起來。
伊顰忍不住抬手揪她臉蛋,親昵寵愛之情溢於言表,沈綏登時臉紅,捂着臉惱道:
“顰娘!我都二十六了!”這當著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嚴往哪裏放?
忽陀扭頭,表示自己什麼也沒看見。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長多大,都是咱們家小赤糸。”伊顰笑道。
沈綏聽伊顰喚她乳名“赤糸”,心頭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紅了。伊顰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斂了笑容,口裏微苦,伊顰暗道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便上前擁了她,撫了撫她的後背,不再開口。
沈綏回抱了一下伊顰,表示自己沒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顰,那璀璨的星眸中暈了層水光,看着溫柔極了。伊顰心尖顫了顫,不由更心疼了。
這孩子,竟是長這麼大了,個子都比她高出大半個頭了。當年剛見到她時,還不過是個剛長到自己腰際的小娃娃。
“收拾東西吧。”沈綏溫聲道。
“噯。”
主僕三人卸了馬上的行裝,入了宅院清掃整理自不提。
用過晚食,酉初,皇城內暮鼓響起,隨即各坊市街鼓齊鳴,浩浩湯湯,彷彿天威滌盪於長安城天際。沈綏沐浴更衣,整飭衣裝,依舊攜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橫刀,約摸酉正出門,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東面,這會兒,秦公應當下衙回府,用過晚食了。
天已盡黑,雪愈發大了,坊道上靜悄悄難見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頗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時,見到一處軒敞宅邸,烏頭門上掛着紅燈籠,暈着暖光。內可見秦府門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綏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邁步而入,於門閽處道明來意。不多時,便有管家出來,領她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