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怨晴娘2
半扶半拖把郭三爺弄到了高家莊飯店裏頭,歇了一盞茶的功夫,郭三爺體如篩糠,哆哆嗦嗦沒講幾句話,剛講到鼠怪的長相,他一口氣沒提上來,噎死過去。
這幾人給他又是揉心又是拍背,半晌,郭三爺“噫——”地一聲,回過氣來,淚如雨下,語氣中滿是悔意:“小高掌柜,你說我這是前世造了孽還是這輩子惹了哪路的神仙鬼怪,怎麼會遇上這樣的事?你可真得信我,我是真真兒看着對面走來倆長着大老鼠頭的妖怪啊!
“親娘祖宗,真特娘的嚇死我了,我招誰——誒?我的鳥呢?”郭三爺一臉震驚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我的鳥呢?”
小高掌柜安慰他,“在褲襠里呢。”
“不是。”郭三哭笑不得,“我的畫眉鳥呢?”拍着腿大哭,“我的命根子啊——我的鳥呢——”
三人恍然大悟,哦,是玩兒的那種鳥。
出家人心善,阿藏安穩郭三爺,“你就別急了,那鳥的重要性還比不上你命根子,以後再買吧。人沒事就好。”
郭三爺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哭過,勉強擺擺手,數不出話來。這畫眉身上有他大半個家的家產!
大清沒亡之前,他是世襲的公爵,他爹原是公爵兼御前侍衛。後來鳳凰落了架,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一不抽大煙,而不嫖賭喝,家裏有底子。郭三爺唯一的愛好,就是玩鳥,玩鳥也不算特別壞,哪天周轉不開了,他咬咬牙把好鳥賣了換個次點兒的,興許還能賺點兒錢。
可如今,大半個家飛走了!不見了!連根毛都沒留下!
郭三爺拍着腿邊哭邊道:“作孽啊!我大半輩子都飛走了——前些日子我媳婦鬧着要一套首飾,我愣是沒捨得買,換了個新籠罩,早知道就給她買了!還有我家小子,一直說要輛西洋自行車……今天飛走了多少自行車!”
阿藏安慰他,“得了,早幹什麼去了?我看這也是好事兒,以後好好對你媳婦兒孩子,好好一個大男人,天天玩什麼鳥?回去,跟你媳婦兒認個錯,好好過日子去。”
“哎。”郭三爺回過神來,破了財不能再給自己丟人,他是要臉面的爺們,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人又軟在地上,回頭對眾人道,“不行不行,我實在不敢出去,要不你們仨送我一趟?”
高良姜對倆夥計道:“小薊,你送郭三爺一趟,他家不遠,回來你看着店裏,今晚上就不做生意了,關門謝客。阿藏,勞你幫個忙,我姥爺找不到了。“
高良姜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就出去了,這會兒才回來,一口飯都沒吃,可也不覺得餓,滿肚子裏只有擔心害怕。警署去了,巡邏隊的那個孫隊長人還不錯,帶着她里裡外外問了個遍,最後一攤手,小掌柜你都看到了,各個巡邏大隊都說沒看到你家姥爺。你先報案,我們留意着,一有消息,孫某人親自去高家莊通知你。
人家儘力了,高良姜抱拳相謝。接着又去了姥爺家,去了城外的警署,凡事有可能知道姥爺消息的地方,全都跑個遍,大冷的天,跑得滿身是汗,卻連姥爺的影子都沒捉到。
那吉一共三個閨女一小兒子,閨女都嫁出去了。大閨女成親不多久,婆家出了些事,她帶着自個兒閨女惠姑,住回了娘家。兒子家也有幾個孩子,可那些孩子都小。這小兒子、高良姜的親舅舅,不久前往江南做生意去了。
這會兒家裏出了事,里裡外外竟沒有一個能管事的人。
家裏老太太坐在房間裏哭,眼淚把帕子都浸透了。老太太跟了那吉老爺子,這輩子都沒怎麼操過心,此時家裏的主心骨不見了,她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高良姜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丁”,忙裏忙外了一天,又是找姥爺又是安慰老太太,暈頭轉向。
小舅娘葉淑珍拍着懷裏的孩子,給高良姜出主意,道:“以前我娘家也丟過人,找薩滿神算了算,說就在河邊,我們跑過去一看,可不就在那兒。”
滿人信薩滿神,各式各樣的薩滿神,比草甸子裏的蚊蟲還多。
老太太埋怨,“你有這好主意怎麼不早說?那神人在哪兒住,不管多少錢,我們都去請來!”
小舅媽委屈,“那位能請神的老娘娘早就埋土裏了,不然我不早就說了嗎?我也是剛想到。”
老太太又哭上了。
高良姜一思量,嘿,真是昏頭了,我怎麼把店裏那位能掐會算的真佛給忘了?拱手抱拳對小舅媽道一聲“多謝”,風一樣就出去了。
小舅媽抱着孩子,臉一紅。
回來路上,遇上了癱在地上發抖的郭三爺,才有了上面那一出。
郭三爺惜命,死活要三個人一起送才肯走,他是真嚇破了膽兒了,一點風吹草動都驚不得。高良姜說郭三爺你就安心地讓小薊送你回去,你看他這大高個兒,兩個老鼠精都沒他高!放一百個心,一共就百十來步,能出什麼事?
高良姜沒信郭三爺的話,朗朗乾坤皇城腳下,哪裏會有那樣沒本事的妖怪?能有一個怨晴娘那都是了不得了。
郭三爺勉強答應,心頭還是撲通撲通亂跳。
這兩人前腳出了店門,後腳進來一個客人。高良姜忙着跟阿藏仔細描述姥爺的生辰八字、身高長相、興趣愛好,這人閑庭散步一般,信步走了進來。
高良姜頭也沒回,口道:“客官見諒小店關門了,您明兒再來多擔待。”
此人開口說話,和善沉穩中透着一絲常年高高在上帶來的壓迫感,“掌柜的,開門點燈,卻不做生意,是什麼道理?”
店裏的兩人這才把頭轉過去,眼前這個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肩開腿直身長,一身好氣魄。大冷的天沒穿大氅沒穿襖子,一身的軍裝半點褶皺沒有,頭上戴着軍帽,肩膀上戴着肩章,英姿勃勃,看着像是個少將軍。
高良姜兩步迎上去致歉,“這位……大人,小店今晚真不營業,這是警署裏頭給的命令,小的不敢違抗,還請您多多體諒,小店生意難做……”這樣的軍爺,伺候好了不一定有什麼好處,沒伺候好的話,以後有的麻煩。今晚人荒馬亂的,還是客客氣氣把人請出去好。高良姜硬着頭皮等着對方呵斥。
這人卻沒多說話,自個兒找了個位置坐下,“一壺酒,我喝了就走。”
得,人都坐下了,趕人那就是得罪,“爺,您要什麼酒?”
“酒就行。”這人不再說話,出神地看着桌上的燭火,那火光在他瞳仁里跳,看着莫名有些可憐。
嗐,這樣高高在上的人物,哪兒能跟“可憐”兩個字搭上?瞎想。高良姜端上一壺女兒紅,眼神示意阿藏去廚房裏端點下酒菜來。阿藏點點頭,剛走出一步,就聽得外面桌上一聲凄厲得長嘯,說不出的瘮人驚恐。那種感覺就好像有女鬼在你頭蓋骨上用指甲划!
但凡是個人,聽到這聲音,都得骨頭縫裏發冷。
還沒敢動一動呢,又是一聲嚎叫,“哎呦媽啊——”是個男人的聲音,高良姜嚇一跳,這不是郭三爺的聲音嗎?顧不得害怕,拔腿往外跑,和尚緊隨其後。
那邊自斟自飲的人還跟那兒喝酒,不知是不是雲淡風輕。一盅酒沒喝完呢,剛出去那倆人哼哧哼哧又跑回來,跑後面那個迅雷不及掩耳把門栓上了,靠着門直喘粗氣。
小掌柜的喘着氣,擺手道:“不得了。”
廚子一邊喘一邊說,“真不得了。”
“這回能熬過去嗎?”
“要死。”阿藏實話實說。
高良姜連跑帶奔撲倒客人的桌子邊上,“噗——”把蠟燭吹熄了,低聲道,“別說話。”
外面地上有雪,映着路燈的光,把一個影子有小及大投在窗戶紙上,步步逼近,看那影子是小薊,可高良姜知道,控制着這個身體的,絕不是真的小薊——怨晴娘回來了。
高良姜後悔,好人難做,以後做好事一定要好好想想,沒必要做個好事還把命搭進去。兩人屏息蹲在地上,只盼着怨晴娘見屋裏沒人,自個人悄悄就走了。
太天真。
怨晴娘好不容易從小薊體內醒過來,她能晃一圈,買倆糖葫蘆就走嗎?她起碼得殺了那兩個傷了她的人,再買糖葫蘆走。
“嘣——”窗子被撞得四分五裂,木頭框子砸了一屋子,緊接着,一個不男不女的“人”跟夜梟一般笑着落進屋裏。
高良姜抱着阿藏的胳膊發抖,“活佛!菩薩!我還不想死。”
阿藏索性坐到了地上,反正要死了,坐着舒服點。
怨晴娘身後,喝酒那客人都沒站起身來,端着酒道:“裊裊,是我。”
這個怨晴娘伸長的指甲一下就縮了回去,不敢置信一般扭過身,看清了那客人,下意識一撩碎發,把手藏到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