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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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好以後落點炎症,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兒,已經很少犯了。”
那時候李潮燦正處於對人生有“十萬個為什麼”的階段,對於任何問題都有着謎一樣的好知欲。
而傻了吧幾的幼年蔣曉魯,就是他解惑的最好對象。
比如在看“十萬個為什麼”中人體科學那一章的時候,李潮燦問:“曉魯,你知道為什麼別人你一打你,你下意識會閉上眼睛嗎?”
蔣曉魯搖搖頭,很誠實:“我媽打我的時候我從來不閉眼睛。”
李潮燦不信:“不可能,我媽每次一舉巴掌我都把眼睛閉的死死的。”
書上說,這是人體本能的一種抗激反應。
假設一個人的手在即將貼近你的臉,或者眼睛的時候,這個動作被放慢,你仔細感受,就能感覺到汗毛炸起,眼球漲凸,很細微,但是一定有。
蔣曉魯聽不懂,乾脆不說話。
李潮燦較真,拍拍屁股站起來:“你不信咱倆就試試。”
他把臟爪子舉起來,離蔣曉魯的臉近了些,蔣曉魯瞪眼看着他,無動於衷。小小男子漢的權威不容反駁,李潮燦緊張舔舔嘴唇,想猛地舉起巴掌唬她一下,誰知道蔣曉魯鼻子痒痒,忽然打了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噴嚏。
身體不受控制往前一傾,正好眼睛戳在李潮燦的手指頭上。
當時蔣曉魯就哭了,李潮燦也慌了,哭了半天,李潮燦才好說歹說把她勸回了家。當晚蔣曉魯眼睛就痒痒啊,不停地揉,第二天她媽看她還很驚訝:“眼珠怎麼那麼紅?”
蔣曉魯害怕自己跟李潮燦玩兒被她媽知道,不敢說。拖了兩天,蔣曉魯在課堂上忽然哭了,老師過來問她怎麼回事兒,蔣曉魯小可憐包兒哭的抽抽噎噎,說自己瞎了,看不見東西了。
急急忙忙送到醫院,驚動了父母,經檢查才知道是外力傷害造成細菌感染,因為治療不及時可能以後會落下炎症。
杜蕙心當時還懷着孕,挺着大肚子問大夫:“以後……能不能就瞎了?”
大夫往蔣曉魯臉上貼紗布,快言快語:“那倒不至於,就是以後得多注意保護了。”
當時李潮燦的媽媽在醫院當護士長,聽到消息趕來關懷,李潮燦惹的禍再也瞞不住,回家遭到一頓男女混合雙打。
她媽媽心有餘悸:“如果人家曉魯瞎了,看不見了,你說你怎麼辦?”
李潮燦抱着桌子腿兒一臉英勇就義的范兒:“瞎了我娶她!!”
“你想的美!!!”李潮燦爸爸氣的跳腳,頭髮立起來。
童年一句戲言,誰也沒當真,李潮燦的媽媽那段時間很愧疚,總做一些好吃的親自上門來哄,蔣曉魯捧着排骨啃得滿臉醬汁,很快就把李潮燦的惡行忘在腦後。不久,蔣曉魯眼睛好了,拆了藥膏,李家少了一大塊心病。
蔣曉魯這後遺症,也從來沒跟別人說起過。
聽完,寧小誠思索起來:“潮燦?我怎麼沒印象了。”
蔣曉魯說:“李潮燦,原來兒童醫院護士長陳阿姨的兒子。”
“哦。”想起來了,寧小誠點頭:“以前在榆林當水兵那李潮燦,現在回來了?幹什麼呢?”
寧小誠說話的時候態度也很平和,但不知怎麼,蔣曉魯就是感覺到他有一股輕視。
好像壓根也沒瞧上,也不值當記在心裏。
“現在在南區派出所當警察。”蔣曉魯很維護李潮燦,刻意沒說片警兩個字。
寧小誠聽出她話中不高興態度,微微笑了一下。
看起來兩個人關係還真不錯。
他送她到家門口,站在馬路對面,兩個人一直拉着的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鬆開了。
“回家吧。”
蔣曉魯推開側面的鐵門,回頭跟他揮手:“小誠哥再見。”
紅色裙擺在晚風中蕩漾,年輕的姑娘有着窈窕的身姿和一雙修長白皙的腿,在沙沙作響的樹葉兒中,蔣曉魯漸漸走遠。
寧小誠在原地看着,口袋裏手機鈴聲大作。
他接起來,臉上愉悅笑容尚未消失,電話那端劈頭蓋臉就是沈斯亮一通京罵。
“我他媽是挖了你家祖墳你干這缺德事兒!!”
那年年尾,辛苦得到了回報,小誠領到了第一筆豐厚年薪。他像個散財童子把錢盡數散給了他的兄弟,他的父母,他當時談情說愛的小姑娘。
日子簡直快活又滿足。
后兩年,他開始利用現有資本在深市進行大量收購,何汴生搖身一變,成了兩家電子上市公司的第二大持股人和執行董事,在北京的商業街連續開了幾家元升號的招牌。
當初何汴生的心愿終於達成,小誠也有點倦了。
那種感覺像是功成名就,一把最難通關的遊戲被打過了,就再也不想玩了。
同時幾家獵頭公司瞄上寧小誠,看準局勢,開出大價錢聘請他做投資經理人。誰都知道,港商何汴生不足為奇,身正厲害的,是他身邊那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年輕人。
小誠心眼活了,考慮了好幾天,雖沒想好自己該去哪,但也確實想從何汴生身邊離開。
何汴生這兩年生意頭腦培養的不錯,何況他也有他自己的聰明之處,單靠着股市收入養活他家那幾個點心鋪子一點問題都沒有。
一個人要是想走,他的表現是非常明顯的。
小誠開始神出鬼沒,不再按時上班。
於是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何汴生把他叫到辦公室,主動出具了兩份經過律師公證的轉讓協議。一份,將他名下一半股份全權轉讓給寧小誠,另一半,轉讓給他的妻子。
寧小誠這才知道,何汴生已經是肺癌晚期了。
一個當初在香港就被確診的癌症病人,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生命極限。
這對寧小誠來說是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無論從情義上,還是道德上。
何汴生在醫院的最後幾天,還在勸他:“你能幫我把元升號開起來,我很感激。心愿完成,也算對得起老爸在天之靈。”
以前總是拿乾巴巴的小老頭來形容他,現在的何汴生躺在病床里,不摸一把,都難找到人。
天天在一塊處事,竟從來沒發現他人已經瘦成了這樣。
小誠很難過。
“我早知道你會有走的這一天,所以在你讓我坐上執行董事以後,我就委託律師,把這些股份轉讓給你,要是沒有你,我也沒有今天,我知道你不貪心,這兩年跟着我委屈了,年輕人想出去闖一闖,沒錯的。但是你一定要記得,男人吃點苦沒關係,不要太急躁,一定要對你的家人,你的太太好,錢沒了總會再賺,你也知道我沒孩子,有時候看你,就像看兒子一樣。另一半請你給我夫人,她一個人在香港,沒有我,很可憐。”
“一切拜託了——”
說完這些話,當晚,這個對寧小誠亦父亦兄亦師亦友的人,就病逝了。
何汴生走了之後,小誠替他處理了幾件後事,將元升號在北京的經營權和股份轉交給他在香港的太太,就沒了消息。
他着實消沉了一陣。
那段日子他拒絕了很多家獵頭公司的邀請,開始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玩兒股票。
玩兒的大,玩兒的瘋,頗有些傾家蕩產的意味,賠了賺了,他更渴望的是那種精神上的刺激。春風得意時,呼風喚雨,囂張又狂妄。日夜不着家,窩在哪個銷金窟,什麼鬧騰搞什麼。
小誠身邊近的人都在私下裏說,他要再這麼下去,人遲早得廢了。話沒過兩天,股市大跌,連着一個月,山河慘綠,景象蕭條。
寧小誠就像銷聲匿跡了似的沒了音訊。
最後還是沈斯亮把他挖出來的。
他躲在當時風月無邊的艷勢里已經把自己關在屋裏三天兩夜,混沌躺在沙發里,滿身酒氣。
沈斯亮踢門進去,解開領口,低頭忍了幾秒,拎起鎮着紅酒的冰桶就往他頭上澆,冰塊順着他臉往下淌,滑進衣衫半敞的胸口,驚了他懷裏面色酡紅的美人兒。
鐵皮小桶隨手一扔,咣噹噹——
寧小誠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誰他——”
沈斯亮站在他面前,緊抿嘴唇,一言不發,小誠忽然就頹了。
誰都知道,他這是在還何汴生的人情,這麼折騰,是恨自己哪。
但是人走都走了,也該明白事理。
兄弟兩個面對面坐着,一個在沙發一個在地上。寧小誠低着頭,終於露出萎靡神情:“斯亮,賠了,全賠了。”
“賠就賠了,再慘還能慘到哪去?”沈斯亮始終看着他,神色坦然:“大街上要飯?”
沈斯亮不懂他們這些彎彎繞繞,只覺得人活着,坦坦蕩蕩的活着,比什麼都強。
沈斯亮罵他,你他媽這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無病呻吟窮矯情。
可能是這話終於罵醒了寧小誠。
小誠終於成長了。
他開始從一個胸懷抱負的得意青年,不知不覺間混成了現在這副高處不勝寒的模樣。
這一覺,小誠睡得老長,腳搭在茶几上,抱着肩,日頭從上午挪到中午,又從中午挪到了晚上。
小誠迷迷糊糊夢見了自己小時候,小時候他們一起去滑冰,偷着用冰刀鑽窟窿,手和腳都凍麻了,還在那兒鑽,就為了讓對面黑心老闆的兒子馬老三摔個大馬趴,眼看着馬老三離的越來越近,感覺在夢裏都能樂出聲來,然後小誠猛地醒了。
屋裏靜悄悄,他始終保持着躺在沙發上的姿勢。
看了眼腕錶,晚上五點。
小誠打了個呵欠,疲憊坐起來,把臉埋在手裏搓了搓。
晚上五點半有個飯局,一個關係不錯的朋友牽線聯繫的,對方是家信託公司的高管,本來不想去,對方下午連着發了兩個短訊來跟他確認,朋友的面子不好拂,小誠在沙發上醒了醒覺,起來洗把臉,換了身衣裳。
寧小誠朋友不多,與其說不多,倒不如說他挑,看上眼的少。不認識他的覺得他有架子,故事那樣多,可你要真跟他接觸上了,才發覺這人蠻好相處。
他待朋友從來都是上心的。
對方約了家不大但很出名的海鮮館,小誠的車一倒進來,就有人在門口迎。熟人引薦,一握手,算是認識了。
一起往定好的位置走。
大廳里放着一整面牆的水族箱,飼養着各種珍奇的海洋生物供人觀賞,有個小姑娘被媽媽抱在臂彎里,稚嫩軟糯:“媽媽,你看美人魚——”
小誠挺喜歡孩子,無意往小姑娘指的地方看了一眼。
酒店博人眼球的招數。
大廳中央的牆壁上嵌着個兩三米長的全透明玻璃魚缸,裏面有身段曼妙的女郎穿着魚尾比基尼,帶着吸氧管在裏面游泳,偶爾貼在玻璃上,扭動柔軟腰肢,朝外面揮手。
看熱鬧的除了孩子,全是男人。那些目光貪婪地望着,看着。
多少年前玩兒剩的惡趣味,還真是又流行回來了。小誠諷刺扯了扯嘴角,剛要走,又停下了。
那美人魚——
身後朋友疑惑催他:“小誠,走啊?”
美人魚嘴裏塞着很長一段呼吸管,正在笑着和小朋友打招呼,不斷呼出氣泡。
寧小誠目光犀利,毫不避諱地盯着魚缸。
顯然裏面那人魚也注意到他了,原本開心的笑變成了驚慌失措,猛地朝身後游開了。
小女孩還在不滿嘟囔:“媽媽媽媽,走了——”
大廳一側站着酒店經理,寧小誠一招手:“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