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灝背過身去點亮屋裏的燭台,禾生趁他點燈的功夫,踮腳跑到桌案邊坐下,用衣袖藏住受傷的右手。
哪想動作太急,不小心磕着桌腳,痛得差點喊出聲。
沈灝正巧回頭,望見她臉上疼痛萬分的神情,匆忙趕過去查看。
禾生避無可避,卻仍想遮掩,「……我扮鬼臉呢……」
沈灝一臉「你當我三歲小孩」的表情,目光往下,發現她手上的傷,當即一怔,隨機眉眼間皆是寒意,顯然是發怒了。
不容禾生開口解釋,喚了裴良進屋,吩咐道:「將今日伴姑娘一起出府的人,全都捆起來,無論男女,一律五十大板。」
屋外翠玉哀嚎,跪下求情。禾生慌了,不敢再瞞:「他們是無辜的,是我不好。下午馬球場上,見明儀郡主要摔下馬,趕去救了她,自己一個不小心,才把手壓折的。」
沈灝又氣憤又心疼,問她:「為何不告訴我,竟還躲起來,瞞我作甚?」
禾生低頭,「不想讓你擔心。」拖着尾音,又嬌又柔,眼角微抬,小心翼翼望他。
沈灝問:「還有呢?」
禾生嘟嘴,聲音越來越細:「怕你知道后再也不讓我出府……」
沈灝勾起嘴角冷笑,聲音透着清冷:「怕是後者居多吧,瞧你虛心的那小樣。」
禾生伸出左手,拉他袖子,「放過他們吧,下次我再也不敢瞞你了。」
沈灝橫眉:「還有下次?」
禾生搖頭,擔心他一個不高興,加重對隨行眾人的責罰,腆着臉,乖順往他衣袍上蹭。
「收回命令,好不好?」
軟軟的語氣,配着臉上我見猶憐的神情,像極了一隻撒嬌的貓。沈灝心頭一跳,摸着她額間鬢髮,「他們護主不利,定是要罰的,免去皮肉之苦,得罰他們三月俸祿月錢。」
禾生心中一計較,罰銀子總比挨五十板子強,點頭不再吱聲,算是應了。
沈灝小心翼翼查看她的傷勢,見她的手腕被紗布包得嚴嚴實實,腫得跟個大白包似的,一看就是宮裏太醫妥善處理過了。
縱使這樣,心裏還是疼得緊,問:「痛嗎?」
禾生俯着視線瞧他。他身量高大,此刻半蹲着身,倚在她膝前,捧着她手看。謹小慎微的神情,瞧了讓人心頭一暖。
禾生怕自己說謊話后他又遷怒旁人,誠實道:「有一丁點痛,但只要不亂動,就還好。」
沈灝的眉頭幾乎要擰結。若可以,寧願這傷生在他身上,也好過現在,傷在她身,痛在他心。
問:「太醫開藥了嗎?說要幾日才能痊癒?」
禾生將太醫的話,一字不落地說與他聽。
他應了聲,一時無話。
禾生垂了腦袋。
忽地他嘆一聲,俯身低頭,對着她受傷的地方,輕輕吹氣。
暈黃的光里,禾生聽見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像是山間流淌的泉水,不緩不慢,念著兒時的童謠。
「吹一吹,呼口氣,我的囡囡,從此無病也無災。」
他側着臉,似水柔情,揉在眉間,濃得化不開。
禾生腦海中忽地冒出,前日在書里瞧來的一句話。前朝文豪曾對妻子道:「不知情,唯有卿。」
——不知情為何物,我只知道你。
他對她,是不是也是這般情愫?
他壓得腿麻,念完數遍后,起身喚人擺膳。坐她對面,面對她炯炯視線,有些難為情,清咳幾聲,「今日打馬球,可學得開心?」
禾生答:「開心!」想起景寧的話,問:「秋獮你帶我去么?」
沈灝算算日子,秋獮應該在他向聖人求親之後了,屆時肯定是要帶她的,「你想去,我便帶你。」
秋獮在北邊的圍場進行,萬頃樹林,有數不清的飛禽走獸。禾生嚮往已久,答:「那說好了,定要帶我。」
婢女盛上菜肴,禾生左手夾菜,使不上勁。
沈灝命人搬了椅子,與她挨在一邊坐,端了白玉小碗,往案上掃一眼,撤下所有辛辣多油之物,交待廚房近日不能做海鮮,重新命人做了一桌子菜。
待重新上菜,她已餓得渾身無力,怏怏靠在他肩頭,看着滿桌素菜,雖然餓,卻一點食慾都沒有。
可憐地望他:「無辣不歡。」
沈灝舀了碗水煮肉湯,放到唇邊吹了吹,喂到她嘴邊:「喝這個,手上傷才能好得快。」
禾生張嘴喝下。
沈灝夾了菜,先喂她,他從未做過這等伺候人的細活,手下動作有些拙笨。
吃菜時還好,他拿筷子,夾一口蒸菜,置於勺中,勺子先舀了飯,連飯帶菜送她嘴裏,只管看着她咽下即可。喝湯時,就麻煩了,拿勺舀,她喝得慢,有專門備着的湯碗,喊他端起,直接沿着碗邊喝。
他動作輕,她喝兩口,湯遠了,喝不着。動作重,往前遞,又怕嗆着她,好不容易灌完一碗湯,心裏一根弦綳得緊,額間竟涔出汗來。
禾生吃飽了,他這才捧起碗吃自己的那份。
禾生挨着他,喝了口茶,肚裏一飽,就容易渾身無力。小腦袋繼續擱在他肩頭,近距離看他。
他的吃相極為優雅,彷彿天生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斯文,哪怕吃的是青菜苦瓜,也讓人覺得他嘴裏嚼着的是八珍玉食。
禾生打了個哈欠,替他擦拭額間的汗,問:「明日讓翠玉喂我就好,不用你親自來的。」
沈灝默不作聲,他吃飯時不喜張嘴說話,寢不言食不語,宮中做皇子時落下的規矩,改不過來。
禾生靜靜等他。困意上來,一連打了個好幾個哈欠,待他放下碗筷,她已懨懨欲睡。
她沒了力氣,只想好好睡一覺。沈灝將她攔腰抱起,放到榻上,拿了帕巾為她擦嘴,坐到床邊,道:「遲早要學,以後你懷了身孕,旁人照顧不到的地方,需得我親自上手,方能放心。明日午時我勻一個時辰回府,你等我一起用膳。」
禾生聽得迷糊,恍惚間額頭一溫,原是他低身親吻。
「你先歇會,稍後我喊你。」
禾生沉沉睡去。
也不知幾時,忽地發夢醒來,睜眼望見床頭小案燈光星燎,起身一看,是他在批摺子。
輕喊一聲,他回過頭,面容有些愁倦,笑:「洗漱的熱水一直備着,我讓她們進來伺候。」
禾生洗漱完換了裏衣,爬到床上,困意全無,輕搡他肩。「你不回房睡么?」
他伸手按按太陽穴,聲音有些苦悶:「睡不着,索性多批幾個摺子。你繼續睡罷,看你在旁邊睡,我心裏頭高興。」
禾生鑽進被窩,翻來覆去,腦子越發清明。從枕頭這頭,鑽到他那頭,掖了被角,露出腦袋和手,撓他衣角。
沈灝回頭抓她左手,她便往回躲,不小心碰到右手,一張小臉疼得皺成紙。
沈灝一急,將她攬在懷裏關切,忽地想起什麼,問她:「你真願意嫁我么?」
他問的奇怪,禾生眨着眼,回:「不是早就說好了嫁你么。」
沈灝「嗯」一聲。
如此這般,他便放心了。夜間西南加急來報,大壩提前竣工,明日便能上稟。若順利,過不了幾日,她便能光明正大地成為他的人。
他嘴裏念叨着些什麼,禾生湊過耳去聽,聽不大仔細,問:「說什麼?」
沈灝咬她耳朵,「我在念你出嫁后的名諱呢,沈、姚、氏,是不是特別好聽?」
禾生撅嘴,故意嗆他:「才不好聽呢!」
沈灝捏她臉頰,「嘴硬。」
熬了一夜,次日他更換朝服,未歇片刻,乘轎往皇城去。
朝堂上,將西南大壩完工一事上稟,聖人誇讚不已,朝中大臣皆嘆。西南一帶,河岸低,易遇澇災,此番建舉,可利百年有餘。
沈茂一怔,昨日才同人商議如何從西南之事中,分一碗羹,今天沈灝就將完工之事稟明,動作之快,竟打他個措手不及。
回去得找衛錦之,讓他想法子扳回一局。下了朝,與沈灝往宮道走,上前搭話,「二哥,還是你有本事。」
上朝路上,裴良將昨日沈茂與禾生撞車的事情說了出來,沈灝心裏記着,橫眼看他:「三弟,聽說昨兒個你從蘇杭回來,在城中撞了我府馬車?」
沈茂尷尬,笑道:「才多大點事,我們兄弟間,還計較那些作甚,不過是撞壞了你一輛從導車,回頭賠你十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