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禾生想了想,鼓起勇氣,決定還是表明自己的想法為好——兩眼一翻,準備瞪回去。
那人卻偏偏在這時轉開了視線,她的白眼全落空。
翻來覆去好幾次,每次察覺到他在看自己,翻白眼過去的時候卻又不看了。偏生他的動作極為快速,周圍竟無人察覺。
禾生鼓起腮幫子,莫名有些生氣。這人什麼意思,捉弄她嗎?
沈灝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衛有光說話,一掃方才的鬱悶。小娘子時不時地看他,肯定是已經認出了他,正歡喜呢。
為了不讓人察覺端倪,沈灝主動向衛有光問道:「沈某不敬,請問那邊坐的兩位是誰,方才未來得及打招呼,是沈某失禮。」
盛湖民風開放,男女之間未設大防,故衛有光並未覺得不妥,反而主動介紹:「左邊那位是我的女兒衛林。」衛林笑嘻嘻地福了個禮,方才嬤嬤悄悄告訴她了,這位公子救過她的爹爹,是個大好人!
衛有光指着禾生道:「右邊那位是我的堂侄女,從望京而來,禾生,這是沈公子。」
禾生實在不想跟他打招呼,何況他現在一副笑意盎然看着她的樣子,好像在等她福禮。
「沈公子好。」
沈灝回禮,「衛姑娘們好。」
話畢,收回視線,直到談話結束,都不曾多看一眼。
中午時,衛有光邀沈灝去書房鑒賞珍藏的字畫,叫人將飯菜單獨準備了兩份。禾生去大奶奶處用完午飯,心裏惴惴的,總覺得哪裏不爽快。
衛林想起沈灝的事,將他與話本里英雄救美的人物相比較,除卻救的這個「美」是她爹爹,他簡直完美無瑕。
禾生可不這麼認識,她雖不識字,沒看過話本里的故事,但是她可以肯定,沈灝絕不是什麼英雄君子!
所謂君子,是絕對不會輕薄姑娘的!
只是,無論怎麼說,他載過她一程,於她有恩,只要他不在衛家亂來,她就不會戳破他的真面目。這樣,也算給他留點面子。
書房,衛有光與沈灝相談甚歡。經商之前,他也是讀過聖賢書,加上這些年走南闖北的經歷,談天闊海不在話下。讓他驚訝的是,貴人的經綸學識不但比他認識的所有人都要好,而且他對於當今世事的見解獨到,着實讓人佩服。
眼見太陽便要落下山頭,衛有光有意留宿,不出所料,沈灝一口拒絕。
衛有光沒有強留,像貴人這樣對茶具都萬分挑剔的人,對於下榻的住所肯定更加抉剔。
「聊了這麼久,一直悶在屋子裏,我們出去透透氣。」
說罷,帶着沈灝往園子裏去。
現在正是夕陽西下,微風輕輕地吹過樹梢,翠綠的樹葉簌簌作響。禾生在樹下乘涼,衛林在一旁的小木凳上攪弄顏色各異的彩繩。
衛林念叨:「你不打絡子么,最近流行新樣式,我記得你有件嫩黃色的羅裙,絡了青綠色的絛子繫上,肯定好看。」
禾生擺手,今天因為沈灝的到來心煩了一下午,好不容易吹吹涼風爽快一下,可不要做這勞什子。
「我手笨,絡得丑,還是讓翠玉來弄比較好。」
衛林一邊弄絡子,一邊問:「過幾天我要去宋家看宋若,她和我從小玩到大,人特別好,要不你跟我一塊去?天天待在家裏也怪悶的。」
禾生點點頭,來盛湖這些天還未曾出去逛過,有機會交交新朋友也好。有新就有舊,想起家鄉的故人,忽地悲從中來。
自她來了盛湖,還未與家人通過信,這些天天氣變化多端,時而曝晒時而陰冷,最易生病,也不知爹娘身體如何,弟弟的學業是否有長進?
想着想着,乘涼的好心情全沒了,心裏焦急,恨不得立馬與爹娘通信。可是,她不識字,會寫的字也有限,而且也不知如何才能將信送到爹娘手上。
她一急,臉上的甜甜笑容便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緊縮的眉頭,下垂的眼角。
衛林打絡子弄得入神,完全沒有在意她的心情變化。禾生靠着樹,看着雲端處漸深的暮色,一看便是半個時辰。
絡子打到一半,衛林的繩子不夠,身邊的丫鬟今日放風,各自玩去了。衛林只好自己回屋裏拿繩子:「你在這等我,我拿了彩繩,把最後半圈打完,咱倆就去吃點心。」
禾生「嗯」一聲,繼續背靠大樹發獃。
衛林離開沒一會,身後響起腳步聲,禾生以為是衛林去而復返,並未在意。
半黑不明的夜色在樹后的天空上蔓延開來,月亮悄悄爬上枝頭,釉白的光如流水一般,從在樹葉的空隙間緩緩流淌,柔柔地灑在男人的肩頭上。
他沐浴在新月的皎潔中,面容清冷,目光透亮,一動不動地望着樹下乘涼的人。
「衛林?」禾生見身後遲遲沒有動靜,下意識喊一聲。
恰逢有風吹過,掀起男人的縐紗衣角,細柔的紗衣拂過禾生鬢角,傳來男人低沉悅耳的聲音。
「是我。」
禾生受驚一般跳起來,轉過身差點撞到樹,跟前沈灝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彷彿在打量什麼。
「你一個人在這作甚?」
她還沒問呢,他便拋出了問題。禾生下意識往後面退了好幾步,試圖與他劃清界限。
他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大老爺呢?
沈灝往前踏一步,對於這個他唯一不暈的女人,他需要了解更多。
禾生見他走過來,生怕他想做什麼,畢竟在船上的那一抱,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情急之下,她輕喊了聲:「不要過來!」
沈灝停下腳步,白皙乾淨的面容上多了一絲好奇。故人相見,她為何這般反應?
「我不認識路,方便的話,可以帶個路嗎?」他後退一步,斂起神色,故意讓出距離,目光轉向別處。
禾生見他這副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稍稍放下心來,不想與他糾纏,伸手指向北邊:「你若要出園子,沿着石子路一直走到盡頭再往左邊拐,就是大門了。」
沈灝聞言,並未動作,「我要去衛老爺的屋裏。」
禾生指向另一邊:「那你往那邊走。」
沈灝往她指的方向看去,夜色里她的指尖似白玉般潔凈無暇,恍人心神。他的視線隨着她手的動作而漂移,等到沉默在兩人之間發酵般蔓延開來,他終於開口,冷冰冰吐出幾個字:「我記不住路,你帶我去。」
禾生下意識想要拒絕,往他那邊快速瞥了眼,瞄見他擺出一副高高在上「你不帶路我就不走了」的陣仗,猶豫幾秒,無奈地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生怕他離得太近。
「那我帶你去吧。」
從園子到主屋,不到一里的路,走得卻是艱難。沈灝的腳步極為緩慢,跟在禾生後頭,隔着一丈的距離,凝視她的背影。
在船上她總是戴着帷帽,總是隔了層細紗,看不清楚。現下她站在跟前了,整個人清清爽爽地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卻不知從何看起了。
樟樹掉落的新葉鋪在路上,踩上去發出吱嘎一聲響,禾生回過身,見他又落了一大段路,心裏有些着急,面上卻不好表現出來:「沈公子,快跟上來。」
她往周圍看了看,迫切希望此刻出現一兩個路過的丫鬟,拯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
只是,這個時候丫鬟們都開始準備晚膳,基本不會在園子溜達。估計,除了她自己帶路帶到底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了。
禾生又喊了聲:「沈公子,再不快點,等天色再晚些,就看不清路了。」
身後人沒有回應,禾生只好悶着頭繼續往前趕。
「你叫禾生對嗎?」沈灝喊她的名。
禾生愣了下,禮貌而生硬地回應:「是的。」
「禾生,我是在街上不小心撞了你和你丫鬟,而後與你同載一船的那位公子,你還記得嗎?」
他如此直白,禾生差點沒絆住腳,驚慌地回過頭,結巴道:「……記得……」
對於她的回答,沈灝很是滿意,她果然沒有忘記他。
對於曾與他共處一船多日的事情,禾生心裏始終有些介意,生怕某日張揚出去,傳到望京衛家,說她行為不檢點。若真這樣,恐怕衛家會遷怒與她的父母。
船上的小廝她已經打點好了,翠玉是一直要跟在身邊的人,肯定不會往外說,剩下沈灝那邊的人,她實在無法觸及。
現在他既然主動說出來了,她乾脆趁此機會與他說說。禾生想,他這般高傲自負,應該不屑於糾纏這些小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