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次見她,都沒有出現以往與女子接觸的異常癥狀,讓他很是好奇。
他撈起左手袖子,露出一截手肘。
「小娘子,請。」
他的意思,是要請她把脈。——只要她碰一下,他就能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否出了差錯。
禾生的頭都要低到地上去了,她細細的聲音聽起來跟蚊子叫一樣:「不用把脈,你轉過頭去。」
沈灝一動不動。
這人……有點討厭。禾生低垂着眼站起來,既然他不願意轉過去,那她自己轉好了。
沈灝還沒反應過來,禾生已經繞過枕榻,立在他身後。
「公子,有點疼,你忍着。」
話畢,她掏出三根銀針,又快又准地對着沈灝的後腦勺扎了下去。
裴良嗤嗤地背過身,不忍心看頭頂三根針的沈灝。
沈灝臉色僵硬,顯然還未從突如其來的施針中回神。他瞪了眼在旁幸災樂禍的裴良,道:「姑娘,未雨綢繆,請為我的隨從也紮上一針。」
裴良笑不出聲了。
禾生低着頭站在正對船窗的位置,沒有坐回原地。看都不看沈灝,細聲道:「不用,沒病扎針,會扎出事。」她頓了頓,又道:「一刻之後,我再來取針。」
說罷,她就往帘子那邊走,拍醒翠玉,逃一樣地鑽到船艙那頭。
有了帘子的遮擋,禾生放下心,趕忙將帷帽找來,念了句:「與外人共處一船,果然不太方便。只盼這幾天裏,不要再有什麼接觸才好。」
翠玉半睡半醒地點點頭。
裴良耳力好,玩味地將這話透給沈灝——你看,把人家嚇着了吧!還自請把脈呢,以前需要浪蕩的時候偏要嚴肅,需要嚴肅的時候偏偏這般輕浮。
沈灝哼一聲,裴良立馬縮回去閉嘴不言語。
一刻鐘過後,禾生如約而至。
榻上,沈灝姿態依舊,面容清冷,與剛才不同,此刻他緊閉雙眼,彷彿已經睡着。
禾生放輕腳步,快速取針,動作輕柔,盡量不弄醒他。
等取完了針準備回去,榻上的人忽然一個轉身,伸出的雙手正好擋住禾生的道路,看起來好像要拉住她似的。
只是他算錯了距離,只差毫分,眼見着就要碰到她,卻被她躲開了。
沈灝皺了皺眉,臉上的表情一閃而過。
往前又走了幾小步,禾生下意識返回頭看,榻上的人睡容安詳,沒有半點異樣。
可能剛才她太大驚小怪了?
禾生沒想太多,回到帘子那頭準備入睡。
榻上,沈灝睜開眼,若有所思。
這次沒得逞,總有下次。他一定要知道,這個女子對於他而言,到底是否有不同。
接下來的好幾天,禾生沒有踏出船艙半步,避免一切與沈灝接觸的機會。
她要做個安安分分的寡婦,就得時刻警惕着。
眼見就要抵達盛湖,沈灝面上如常,心中卻有點急。她在裏面躲得嚴嚴實實,別說碰她一下,就連面都見不到。
但是再急,他也不會表達出來。
翠玉嗑着瓜子,挑拾小圓桌上的各色小吃,心想這沈公子還是蠻大方的,一路上又送吃的又送喝的,態度恭敬有禮,想來人品還不錯。
她道:「姑娘,你也吃點。」
「剛吃過,等會再吃。」禾生坐在窗下,一心一意擺弄刺繡。
到達盛湖之前,她得準備好禮物。除了翠玉,衛家什麼都沒有給她。雖說那邊是親戚,但出門在外,禮數什麼的不能少,更何況她是要寄人籬下。
綉完最後一針,她拿起綉布,問翠玉:「好看嗎?」
翠玉嘴角一抖,綉布上扭扭捏捏的根本看不出綉了什麼。
「好了,不用你說了。」禾生垂頭喪氣地將綉布扔到一旁。她的女紅差,這她是知道的。小時候懶惰不願學,成天想着跟爹出去玩,不管娘教了多少遍,依然學不好。
反正又不要嫁進高門,這般花樣子的玩意拿來有什麼用?
萬萬沒想到,以前她鄙夷不願學的事情,關鍵時刻卻成了她撐門面的唯一法寶。
翠玉道:「姑娘,讓我綉吧,保准一天十個花樣子。」
禾生本想自己綉,這樣才顯得心意。現在綉出來了,實在慘不忍睹,就這樣的綉品送給人家,恐怕不是心意,而是仇意了。
禾生頹頹地點頭。
帘子晃了晃,裴良在外頭喊道:「姑娘,明天一早就到盛湖。」
知道明天就能到盛湖,禾生心中一松,一直提心弔膽着,她也累啊。應道:「知道了,謝謝裴公子。」
裴良又道:「分別在即,恐怕來日無緣再見,姑娘治好了我家主人的暈船之症,裴某感激萬分,可否請姑娘一聚,好讓裴某當面致謝?」
禾生想都不想,直接拒絕:「裴公子客氣。一路上承蒙你家主人照顧,施針之舉不過小事一樁,無需記掛。」
冷冰冰的語言,正好與沈灝冰冷的面容相得益彰。裴良聳聳肩,指了指帘子那頭——人家不願意啊。
沈灝瞥他一眼,刻意控制聲音大小:「看我作甚,還不快去船頭看方向。」
彷彿剛才的拒絕與他半點關係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為了避嫌,天還沒亮沈灝就帶着人下船。盛湖總共有兩個港頭,禾生要在另一個港頭下船。
沈灝下船前,在帘子前站了一會,許久才道:「姑娘,後會有期。」
禾生一大早就起了,忙着拾綴翠玉昨天綉好的花樣子。收拾着發現昨天自己繡的物什不小心弄丟了,沿着隙縫在帘子邊找,根本沒有聽沈灝的話,隨口道:「有期,有期。」
她與帘子挨得近,晨曦從窗口照進來,正好將她的身影印在帘布上。
禾生找得滿頭大汗,小聲抱怨:「到底在哪,怎麼找都找不到啊。」
她專心致志地找東西,壓根沒有注意帘布那頭的人一步未動,以至於被人從身後抱住時,一點防備都沒有。
隔着薄薄的卻又不透光的帘布,她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體溫,炙熱得像六月的艷陽。
她的身體一僵,一道滾燙的氣息,噴進了她的耳朵,熱熱的,痒痒的。她的臉瞬間充血,紅透了。
只那麼一瞬,等她反應過來時,一切已如常。對方的動作迅速地彷彿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要不是船板的腳步聲,她幾乎以為方才的事是錯覺。
禾生又羞又憤,掀了帘子找罪魁禍首,卻哪裏還有人影。
翠玉跑過來,「姑娘,怎麼了?」
禾生張嘴欲言,卻又一個字都沒說出來。這麼不光彩的事情,沒人看見是最好。
何況她根本不知道剛才是誰站在帘布後面,雖然那位沈公子有很大的嫌疑,但她沒有證據。
禾生憋了好久,臉都憋紅了,才將剛剛的羞憤情緒憋回肚子。
翠玉不解,以為她怎麼了,又問:「姑娘你怎麼了。」
禾生嘟了嘟嘴,「差點被狗咬了一口。」
翠玉啊一聲,撓了撓前額,「船上哪有狗啊……」
岸上,沈灝背手而立,看着逐漸遠去的船,許久后吩咐裴良:「派人跟着船上那位姑娘,本王要知道她所有事情。」
剛才那一抱,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世上他唯一可以親近的女人,出現了。
盼了那麼久的人,終於被他盼到了。
碼頭風大,清晨的寒氣還未褪去,吹在臉上涼颼颼。翠玉拿出白綢竹葉披風為禾生披上,旁邊的老嬤嬤掬着身子,墊好馬凳,請禾生上馬車。
原定是下午到,因為船程快,大清早一上岸禾生便派跟着的小廝去衛家盛湖衛家通報。衛家早就做好準備,遣了管家和嬤嬤來接人。
盛湖城不大,城東到城西兩個小時腳程不到。等到了衛府,門口站了幾個婦人,旁邊跟着一個少女。
禾生下了馬車,為首梳着隨雲髻的婦人上前,握着禾生的手,面容祥和:「多年不見,可還認得堂嬸?」
來前衛夫人交待過,她現在的身份是頂了衛家旁系家的二姑娘之名,因父母亡故傷心過度,送到盛湖療養身子。眼前這位婦人自稱「堂嬸」,想必是盛湖衛家的大奶奶或者二奶奶。
盛湖衛家有二房,大房老爺衛有光,原考過功名,現做點生意買賣,府上的大半家業,都是他掙下的。二房老爺衛啟光,秀才一個。
禾生快速打量一眼,不敢喊錯,福身一禮:「嬸子好。」
大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親切地攜她進屋,指着旁邊的人一一介紹:「這是你二嬸嬸和你大堂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