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禾生張嘴,欲言又止。萬一他們是壞人怎麼辦?
翠玉警惕地盯着裴良,使了個眼色給一旁的小廝,防止裴良近身。
裴良尷尬地咳了咳,王爺交待的任務,必須準確無誤地完成。「我家少爺先前衝撞了姑娘,特遣我來賠罪。若不嫌棄,我們可送姑娘一程。」
禾生有些犯難。
她們確實急着趕路,現在重新找個船夫,不太實際。有人願意送她們一程,自是再好不過的。只是,她不認識那人,而且他在街上縱馬的模樣甚是跋扈。
總而言之,她不敢上他的船。
裴良見她遲遲沒有回應,不再僵持下去,回身稟告沈灝。
沈灝坐在軟榻上,聽他講完情況,眉頭微微皺起,神情略有不悅。
「那就算了。」
他最容不得人拒絕,既然對方不接他的好意,就沒必要糾纏。
岸邊風大,今晚又是花燈節,鎮上的船夫沒有願意出航的。沈灝撂了帘子,斜靠在窗邊,正好望見漆黑夜裏,那個小小的身影站立岸頭。
鼻間擠出一聲輕哼,沈灝移開視線。反正只是個剛見過面的女人,她願意在風裏吹涼,就由她去。
眼見着就要開船,翠玉開始着急。方才嘴硬給臉色,是生街上差點被撞的悶氣。現在人真要走,這才意識到對方可能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禾生也有些急,如果沒有按時到達盛湖,保不準衛家那邊會生出什麼樣的事。
進門的時候她就知道,即使只是個沖喜的工具,但衛家長輩同樣看她不順眼,若非衛二爺堅持要娶,她連衛家的大門都進不了,更別提在他們的族譜上佔據一席之地。
現在衛二爺沒了,他們要發落她,簡直易如反掌。怕的是,他們還會向她家人發難。
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在衛家那邊落下話柄。
她必須按時抵達盛湖。
裴良踏進船艙,「少爺,她們又願意了。」
這艘船內里很寬,比禾生的船大得多,足以容下十幾個人。船頭船尾各有一個軟榻,中間掛着蠶絲帘子,帘子邊緣略有褶皺,看得出是臨時準備的。
一道軟簾,將船艙隔成兩半,兩家的奴僕分別在船頭船尾伺候着。
裴良覺得奇怪,王爺與女子共處一船,真是罕事,算上這份罕事,他已預見等會王爺狂嘔作吐暈得死去活來的樣子。
船里很安靜,沈灝端正坐着,雙手放在腿上,閉目養神。
禾生方才進船時,往沈灝那邊瞄過一眼。
他相貌極為英俊,比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要好看。雖然,除了爹和弟弟之外,她這輩子還沒見過什麼男人。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起衛二爺來,他的面她沒見着,但大家都說衛二爺長得好看,不知有沒有眼前這位好看。
從他身邊經過時,沈灝是睜着眼的,但他沒看她,出於禮貌地點了點頭,面容淡漠,神情倨傲。
禾生欠了欠身,表示謝意。「多謝公子出手相助。」
話語得當,語氣生疏,明明是走過場的話,被她一把甜糯嗓子說出來,聽在耳里酥酥麻麻。沈灝擺手,動作優雅,「應該的。」
除卻這一來一去兩句話,而後的幾個時辰里,船里再沒有別的動靜,安靜得只有水波盪在船槳上的聲音。
之前裴良問過她們的目的地,出乎意料地一致,竟也是盛湖。沈灝情緒藏得極深,面上沒有半點訝異,朝帘子那邊看了眼,沒說話。
到了後半夜,七七八八的腳步聲響起,船頭一陣騷動,禾生半清醒半迷糊推醒翠玉。
「你去帘子那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翠玉睡得迷了,直起身往外走,眼睛還是閉着的。等她回來時,臉上半點睡意都沒有,將探到的消息告訴禾生:「前頭那位少爺身體不適,吐得葷七八素,他們家的人正急得團團轉呢。」
話畢,男人嘔吐的聲音傳來,一聲蓋過一聲。禾生與翠玉面面相覷,大老爺們,也暈船?
沈灝披一身竹青色雲錦外衣,捂着胸口,眉頭緊蹙。別人生病,都是病弱不堪的模樣,倒了他這,反倒生出一副即將壯烈殉國的樣子。
裴良在旁伺候着,不敢抬眼看沈灝「隨時提槍上陣殺敵」的兇狠勁。
他們家王爺真是……時時刻刻不忘保持大男子氣概啊。
帘子那頭晃動,隨着輕微衣紗摩挲的聲音,走出來的,除了方才那個穿綠衣的丫鬟,後頭還跟了個人。
沈灝將頭撇開,低吼:「進去!」
他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帶着一絲不容冒犯的怒氣,禾生嚇一跳,不由自主往後退一步。
裴良無奈,王爺好面子,不想讓人瞅見他這副病怏怏的樣子。
上前安撫,語氣恭謙:「姑娘,我家少爺擔心傳了病氣,一時心急,冒犯之處,還望體諒。」
他生得人高馬大,後面一排站着的隨從都是魁梧漢子,幸好穿着舉止間透溢着非凡氣質,才不至於讓人害怕。
翠玉福禮,不卑不亢:「我家二娘子在裏間休息,聽見前頭有動靜,遣我來打聽。見你家少爺身體不適,恐是暈船之症。二娘子會醫術,正好帶了治病用的銀針,感念你家少爺今晚恩德,特來問問,若實在煎熬難耐,可讓二娘子試試。」
她也暈船,自是知道這癥狀有多要命,吐起來生不如死,恨不得投河,游回岸邊,也不要在船上多待一秒。要不是實在看這人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她才不想讓二娘子來給他治病呢。
裴良看向沈灝。
沈灝輕蔑地撇開視線。
……死要面子活受罪。裴良心中輕嘆一聲,回頭抱拳鞠禮:「勞煩姑娘關心,我家少爺……受得住。」他說著,不禁回頭看沈灝一眼,把後面「受不住也沒辦法」半句話憋回肚子。
禾生臉一紅,懊惱自己的多管閑事,瞧,人家不領情呢。
兩人回軟榻坐定,翠玉憤憤道:「給他治病還不要,好大的脾氣!」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傳到簾幕那邊。
禾生趕緊捂了她嘴,做出噓的手勢,「人家又沒求着我們去,他吐他的,我們睡我們的,互不相干才好。」
翠玉努努嘴,收拾被褥,準備就寢事宜。
禾生仍舊和衣而睡,翠玉趴在榻邊守着。睡到一半,中途聽到簾幕外面有人在喊,聲音急促,語氣不安。
禾生迷迷糊糊辨了好幾遍,完全清醒了才聽清。
原來是裴良在求請她治病。
這回禾生猶豫了。非親非故的,巴巴跑過去兩遍,萬一又被那位少爺拒絕,她不知該如何自處。畢竟,她還在和那人同在一條船上長達五六天。
翠玉也醒了,主僕二人相視一眼。
禾生湊到翠玉耳邊說了句話,翠玉照着原話,朝那頭喊道:「你家少爺受不住了?讓他來請罷。」
這樣好,他若想治病,就自己開口。不想的話,她也省得白跑一趟。
又連續傳來好幾次的嘔吐聲。過了許久,終於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像是咬牙切齒說出的,偏偏帶着幾分無力:「煩請姑娘為在下看病……」
禾生愣了愣,從榻上坐起。
沈灝斜躺在榻上,左手靠着個錦織圓枕,目光慵懶看了她一眼。
剛剛求她,其實他是不樂意的。堂堂一個男子漢,頂天立地,竟然因為暈船這等小事求助一個女子,傳出去,他平陵王的臉面往哪擱?
何況,這小娘子嘴角微彎,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難不成是在笑話他?
想到這,沈灝不禁定了定眼神,和方才散漫的目光完全不同,這次,他是卯足了勁往她臉上瞅。
瓜子臉,柳葉眉,水汪桃眼櫻桃嘴,皮膚粉嫩白皙,若不是她臉上這副類似於「嘲笑」的神情,倒真有那麼幾分像畫上的侍桃仙女。
禾生天生嘴角上翹,縱使面無表情,也看起來像是在笑。這一點,沈灝確實冤枉了她。
她自己並不知道對方的心理,傻傻地坐在榻邊的小圓凳上,顯然已經注意到對面人傳來的炙熱眼神。她方才忘記拿帷帽,整個人「暴露」在他的注視之下,很是羞恥。
往翠玉的方向瞅了眼,希望她能注意到自己的異樣,從而拿個帷帽過來。只是翠玉困得緊,人雖站着,眼皮早趿拉了。
禾生只好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凳子往後挪了挪,希望能夠離他的」冒犯「遠一點。
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不知怎的,沈灝倒來了興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