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逆麟
第二日一大早公主府里便忙碌起來,今日照例是長公主進宮的日子。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楞照進梳妝枱,女子看着鏡中的人,烏髮如雲,被侍女盤起高高的髮髻,眉眼間帶着慵懶,仿若海棠春睡未足。
昭和昨晚的確沒睡好,她看到他那般夢魘,才知他心底的痛竟是這樣的深。
春華最會梳髮髻,光滑的烏絲在她手上變成柔軟的髮辮又以珍珠夾子盤起來,簪上了金玉釵環,她覺得差點什麼,輕聲問女子:“今兒牡丹開的正好,髻上簪新開的牡丹可好?”
昭和正垂眸看着自己手指上,圓潤的指甲上秋容正細細的塗抹着紅色的豆蔻,紅色之間有摻着金粉,端的是華麗無比。
“牡丹便牡丹吧。”昭和不大在意。
此時,已經有侍女去園子裏采了帶露牡丹,鮮紅艷麗,斜斜簪在烏黑的髮髻上,更使得女子容光明艷,昳麗無雙。
梳妝完畢,秋容已經令兩個侍女端來了纏金絲百花錦裳,換掉了素色寢衣。
昭和出了門,一應的侍女侍衛都已準備妥當,她素來不喜排場,今日入宮也只是用了嵌金八寶馬車。
春華和秋容正扶她上馬車,她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轉頭一看,問:“聶縉呢?”
伺候在馬車邊的秦管家一愣,“殿下說的是那個馬奴?今日殿下馬車出行,何以要喚那馬奴?”
昭和眉頭微蹙,道:“他既是馬奴,也順便領了趕車的差使吧。”
秦管家詫異,立即吩咐人傳了聶縉過來。
見了公主,他行了禮,依舊之前那般不苟言笑的樣子,秦管家讓他去趕車,初始還擔心他不會,見他毫不猶豫的上了馬車執了馬鞭很是嫻熟的樣子,這才暗暗的放下心來。
昭和揭了車簾,見到前面趕車少年挺直的脊背,唇角微勾,御乃六藝之一,聶縉出身世家,又怎能不會?
長公主的馬車一直入了宮門,侍衛都不敢阻攔,皇帝向來見她是在宣華殿,馬車直接停在了宣華殿的門口。
才下了馬車,就見殿門口一行人迎了出來,昭和眉端微蹙,那帶頭的豁然是馮立那老東西。
只見為首太監花白頭髮,銀色雙眉,臉上卻保養極好,泛着紅光一絲皺紋也無。
他身材高大筆挺,戴着金色發冠,穿着一襲紫色錦袍,拿着拂塵,滿臉堆笑的朝着昭和迎了過來。
“啊喲,長公主殿下,這不,陛下正等着您呢,聽到馬車聲便料到您已經到了,令雜家出來迎接呢。”
昭和微微一笑,道:“怎麼,你那乖孫沒向你告狀么?”
馮立臉色一僵,只頓了一秒臉上笑意不減,道:“啊喲,那小畜生哪裏還敢告狀,殿下教訓的好,教訓的是,是雜家家教不嚴,衝撞了殿下,雜家早前已經狠狠的教訓了那孫子一番,他真是瞎了眼了,竟連長公主都不認得。”
昭和冷笑:“的確瞎的不輕!下次你叫他小心點,莫要再撞到本宮手上!”
她對身後的人吩咐:“你們先在此等着,春華和秋容隨我一起進去。”
馮立低頭看到昭和迤邐的裙尾,眼底劃過一絲厲色,想起自己寶貝孫子臉上的血痕,恨不打一處來。
他五指緊握,狠狠掐着手心,這樣飛揚跋扈的長公主,無非是仗着皇帝的敬愛,若是皇帝沒了,看她還有什麼可得意的。
他如是想着,帶着幾個小太監急忙跟了上去。
冷不丁的,他回頭看了一眼,卻是心裏颳起驚濤駭浪,那人……
他的目光落在馬車邊的青衣小廝臉上,那模樣,那神態,竟與聶家的司徒大人如此相似?!
聶家不是滿門抄斬了?
馮立眼眸一轉,滿是驚恐,聽聞有一個孽種被人要去做了奴隸,難道竟然是他?!
他的腦筋飛快的轉動,想起聶家有個長孫,正是十六年紀,這小廝又同聶司徒長得如此相似,難道那餘孽竟是聶家的長孫?!
他又飛速的看了一眼,立即轉了頭去,背心一陣寒涼。
“大總管……”身邊的小太監提醒他,他抬頭,長公主已經到了殿前了,他們還在台階上呢。
馮立來不及細想,趕緊的跟了上去。
宣華殿中鑲金嵌玉極盡奢華,此時傳出一陣陣動聽的絲竹之聲,動聽之餘,卻帶着靡靡之色。
當中金座之上坐着一個模樣俊秀的青年男子,烏黑的眼仁帶着几絲散漫,眼底泛着淡淡青黑,臉上淺淺紅霞,他頭戴金龍金冠、身着九爪金龍袍,一隻手撐着下巴側耳聽那樂聲,另一隻手還攬着一個模樣嬌艷豐饒的女子。女子模樣冶艷身段豐滿,保養的再好也看得出年紀已經出了三旬,正是當今皇帝的乳娘欒氏。
欒氏靠在他懷中,一隻雪白的手大膽的鑽過他的衣領子探到了他胸前,元和帝喘了一口氣在她臀上捏了一下,笑罵道:“我的嬌嬌,待會再處置你。”
這時,殿門口的小太監高聲道:“長公主到!”
“皇姐來了,你先避一避。”
欒氏皺了眉,哼了一聲:“好早不早的,來的可真準時。”
元和帝推她,她不情願的閃身躲入了他身後的紗幔之中。
昭和眼尖,早已瞧見一個女子閃到了後面,那豐碩的身子,除了欒氏還能有誰?
“皇姐到了,快點過來坐!”元和帝看到她熱情的招呼。
昭和看着他,恍然如做夢一般,這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元和帝。前世,她帶着人馬親手廢了他,親眼看着他喝下那杯鴆酒,他臨死前看着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受傷那樣的不可思議。
她按着心口,隱隱作痛。他便是再不好,也是自己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不到萬不得已,她這一次絕不能讓他死。她暗暗下了決心。
元和帝令馮立停了絲竹,昭和坐在了他的下首。
隱隱聞到一股酒氣,昭和挑眉,徐徐看向元和帝:“一大早,皇弟又喝酒了?”
“沒有!”元和帝揮着手笑道:“上次皇姐叮囑少飲酒,現在喝的都少多了。”
昭和微微一笑,分明知道他在說謊也懶得說破他:“沈匡那些人是不是獻上了什麼好東西?”
元和帝一聽立即打起了精神:“皇姐消息還真是靈通,朕還說那沈匡不中用,結果居然有這麼好的東西藏着掖着不拿出來,前日裏他拿來那東西,說是叫五石散的,朕服用了,身體鬆快的很。”
昭和緊緊握着五指,咬着牙痛心疾首。
怪不得她一早看他眼神發散,定然是烈酒再加五石散,沈匡那些混賬做的好事!
昭和嘆了一口氣:“那五石散能使人神魂昏聵,皇弟還是少吃的好,沈匡那些人最好一個個遠遠的打發了,再也不要召他到身前來。”
元和帝睨了她一眼,有些鬱鬱不樂。
“怎麼,不說話?”
元和帝噘嘴:“照皇姐這麼說,這人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樂趣?”
昭和扶額,覺得自己還是什麼都不要說的好,說了也等於廢話。
元和帝尋了一個舒適的姿勢雙腳開叉着靠在寶座上,忽的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欣喜的說:“朕差點忘了,今兒皇姐來,朕有件大事要同你商議。”
昭和一愣,這皇帝除了吃就是玩,還能有什麼重大事情?
“皇姐的駙馬沒了,朕替你重新選駙馬如何?孫饒那廝沒命做駙馬,那廝又粗又壯,想必不是皇姐喜歡的類型,不如朕做主,皇姐在眾位大臣王侯世家之中選了自己喜歡的,朕給你賜婚。”
孫饒做駙馬乃是先皇帝的旨意,昭和不能違逆,對孫饒也談不上喜歡。如今元和帝做主,當然是要她選個自己喜愛的。
昭和一笑:“皇弟倒是找着有趣的事了,竟來打趣皇姐了。駙馬才沒了,何至於如此着急?若是叫外頭人知道了,還說我不守婦道。”
“呵,婦道?朕的皇姐何須顧忌那些婦道之類的蠢說!朕聽說邵陽給了你幾個面首,是不是?”
元和帝戲謔的看着她:“用着還行?若是用着行,倒也不急在一時。”
昭和搖搖頭,無奈的笑着說:“是,的確用着很好,皇弟就不用操心了。”
姐弟倆閑話了半晌,昭和終於提出了今日來的最終目的。
“我想看看阿吉。”
這話一出,大殿上的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
馮立站在一旁瞧着元和帝的臉色,方才還是陽光普照轉眼就變得烏雲漫天。
“皇姐……”元和帝幽深的目光看向她,艱澀的吐出了幾個字,“你明知道不可以。”
馮立心裏暗道,阿吉皇子乃是元和帝心中的逆鱗,這天底下,怕是也只有昭和長公主敢提這一茬。
“皇弟!”昭和提高了聲音,“你不要忘了,阿吉也是我們一母同胞的弟弟!他才五歲啊!你怎忍心將他圈禁起來?”
元和帝豁然站了起來,滿臉的怒意:“皇姐,你也別忘了,當初到底是誰害死母后的!他不是我們的弟弟,他根本就是個孽種!”
昭和淚水流了下來,見元和帝要走,一把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難道你真的相信母后與人私通生下了阿吉?沒錯,當初母后是因此被父皇賜了白綾,可是即便天下人都不信母后,你和我怎麼能不信母后?!”
先皇後生子之時先皇卧病在床,何況生了昭和姐弟之後時隔十五年才生下幼子怎麼能不讓人起疑,當時流言紛飛,有心之人對先皇帝進讒言說阿吉是孽子,將來還會奪走司徒家的江山,先皇帝信了,一道白綾賜死了先皇后,圈禁了剛出生的阿吉。
面對昭和的質問,元和帝心口劇烈的起伏,半晌嘆了一口氣說:“好,你去吧,但是,不要多停留。”他轉了頭目光灼灼的看向昭和,“皇姐,你有時候忘記了,朕是你的弟弟,但也是帝王,帝王是有逆鱗的!”說罷,他用力甩開了昭和的手,快步進了內殿,再也沒看她一眼。
“你的逆鱗……”昭和喃喃自語。你的逆鱗,並不是因為阿吉是孽子,而是因為阿吉才一出生,就被天命司斷了真龍命數,你是怕,怕他搶了你的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