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夢魘
趙掌事得了命令便去張羅了。
他日暮時便看到聶縉隨着公主回來,對於這個少年他心裏犯嘀咕,若論相貌,這少年不算是府上最好的,公主要什麼樣的面首不可得,怎的會瞧得上一個奴隸出身的人?但長公主的事不是他能置喙的,只是默默的藏在心裏,另眼看待那少年,免得惹了公主不快。馬房的奴隸四人一間房,趙掌事特地給聶縉撥了一個單間。
天色漸黑,聶縉牽了長公主的馬在馬廄水槽邊提水刷馬,這馬通身雪白,無一絲雜毛,是西域進貢的寶馬,名叫玉玲瓏,原先有專人照料,如今聶縉是長公主欽點的馬奴,差使就交到了他的手上。
抬起手臂,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痛的蹙起了眉頭,方才那崑崙奴力大無比,手臂差點就被折了,動一動,便鑽心的疼痛。
他呼了一口氣,抬起疼痛的手臂繼續刷馬。
肚子咕咕叫了起來,手臂更是無力,他回來時奴隸早已將晚飯掃的一乾二淨,誰會想到留他一份?但是在這后|庭中,沒飯吃依然要做事。
“聶縉!”
他刷馬的動作頓了一下,又繼續刷馬。
“你小子耳聾了不成?!”來人惡狠狠的罵著轉到了他跟前。
聶縉抬眼,認得這人是馬房的管事柳榮,在他身後跟着兩個手下小廝,俱是不懷善意的斜眼看他。
柳榮斜眼看着玉玲瓏,這馬乃是長公主最愛的坐騎,負責伺候這馬的通常是公主瞧得上眼的奴才,別說奴隸,就是公主府裏頭家生的奴才也未必有這個福分,這小子剛剛來府地位低微,居然得了這好差事,還同公主兩個一起出去了。
“今兒隨公主上哪兒了?”柳榮酸溜溜的問。
聶縉斜瞥了他一眼,依舊是低頭刷馬沒有做聲。
柳榮雙目圓瞪,怒上心頭,驀地上前奪過少年手裏的刷子,狠狠往地上用力一砸,正好砸在水桶里,水花四濺。
“臭小子,不要給臉不要臉!”柳榮上前一步,一手拎起聶縉胸口的衣領子怒道,“別以為公主給你幾分顏色就不把人放在眼裏,你既入了這馬房,便是爺底下的奴才!爺就是打殘了你也不敢有人多說一句!”
聶縉緊緊咬牙,低頭看着他握着自己胸口衣領子的手,牙縫裏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放開!”
“爺就不放,你敢怎麼地!”柳榮叫道。
少年一雙眼黑沉沉的盯着他,那雙眼,彷彿寒星墜地,几絲狠厲的戾氣浮現,驚得他心口一跳。
突然,他的手指劇痛,抓着衣領子的手指竟被少年一根一根強力掰開。
柳榮自認力氣很大,身強體壯,比這瘦弱少年足足大了一號,可是少年卻將他的手指不費吹灰之力的一根根掰開,再稍稍用力,他的手指定然一根根折斷。
他心中大駭,驀地後退一步。
少年依舊刷他的馬。
柳榮身後的小廝大怒,道:“大哥,這小子太狂妄,揍他!”
柳榮沒有阻攔,他驚駭少年的力道,可是他到底幾斤幾兩,他倒要好生的瞧一瞧。
兩個年壯力強的小廝沖了上去,對着聶縉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奇怪的是,他那樣強大的手指力量,卻被兩個小廝踹到在地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只是任由他們踐踏。
柳榮滿眼疑惑,不得其解。
“住手!”一聲怒喝傳來,幾個人轉頭一看嚇得面如土色,小廝立即收了拳腳,如同遭瘟的小雞一般瑟縮的躲在柳榮的身後。
來人身着鍺色錦袍,長眉細目,面黃微須,正是后|庭最高執事趙掌事。
“你們打他作甚?!”趙掌事怒問。
“他……他不服管教,新來的不懂規矩,只是教訓教訓。”面對頂頭上司的盛怒,柳榮有些心虛。
歷來新到的奴才,都少不了管事們的磨磋,只是這少年卻非同小可,趙掌事被這幾個蠢貨氣死,萬一這件事傳到長公主的耳朵里可不得了。
“蠢東西!”趙掌事一巴掌打在柳榮的臉上,“這人也是你們打得的?!若是再敢無事生非,這公主府你們幾個也不要呆了!滾!”
柳榮幾個嚇得心驚膽戰,卻沒明白趙掌事到底為何如此袒護這少年,驚懼的睨了那地上少年一眼,趕緊的溜了。
趙掌事將聶縉扶起來,客氣的說:“新來的奴才總是少不了磨磋,他們不過循舊例罷了,你不要同他們計較。”
聶縉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我想着你怕是餓了,這奴隸的飯食向來沒有剩下的說法,你回來晚了自然餓着肚子,我此來,便是叫你去吃飯的。”
這一次,少年看他的目光帶上了明顯的意外。
趙掌事領着人到了后|庭的飯堂中,偌大的飯堂只有他一個人,在他跟前擺着幾個盒子,那盒子紅木雕琢,異常的精緻。
盒子裏香噴噴的冒着熱氣,只見一個盒子裏裝着糯米排骨,一個裝着清脆的炒筍瓜,另外一個裏頭是紅燒雞,再有一個飯桶子,裏頭竟是精細的碧糯米。
這顯然不是奴隸的飯食,聶縉拿起筷子低頭一聲不吭的吃起來。
他的確是餓了,不消片刻將飯食吃的一乾二淨。
趙掌事拿了一個白瓷瓶在他桌前,慈眉善目的說:“這是上好的傷葯,若是傷着了自己抹一抹,最是能活血化瘀消腫祛痛。”
“不用。”沉默的少年終於吐出了兩個字。
趙掌事一愣,這葯是長公主吩咐下來的,他方才肯定受了傷,他又問:“你真不要?”
聶縉搖搖頭,走出來飯堂。趙掌事跟着他,見他繼續去水槽邊刷馬,刷完了馬餵了馬料就回到了院子角落裏的小屋再沒出來。
趙掌事看着手中的白瓷瓶,沒的奈何,公主吩咐下來的東西他不接,他只能如實回稟了。
銀月如鉤掛在柳梢頭,后|庭的奴才們都已經休息,兩個人影悄然出現在一個小房間的窗子外頭。
房中一盞油燈,燈火如豆,在微風中跳動。
少年躺在床鋪上,似是已經熟睡。
秋容瞥了公主一眼,看她雙目沉沉的看着屋內少年,目光深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夜色微涼,下人的地方到底髒亂,若是被人瞧見也不好,她得勸勸公主早些回去。
“公主……”秋容才要出聲,昭和對她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做聲。
屋內傳出聲音,少年眉頭緊皺彷彿兩座山峰,他仿似在夢中掙扎,額頭落下豆大的汗珠。
“娘……娘……爹……祖父……不……不要……”
他驀地從夢魘中驚醒,坐了起來,驚恐的瞪大雙眼,大口的喘氣。
眼前,是狹窄的屋子,空氣中漂浮着薔薇花的香氣,這裏是公主府,他是公主府上的馬奴,這裏沒有爹,沒有娘,沒有祖父,也沒有滿地滾動帶血的頭顱……
他的氣息漸漸平穩下來,眼底閃爍的火光如煙火般寂滅,他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心裏只餘下刀絞般的疼痛和鋪天蓋地的孤寂。
有那麼一剎那,他分不出究竟夢裏是真實的,還是這裏是真實的世界。生和死,他已經分不清到底哪個更快活。
有時候,死反倒比生更加輕鬆,更加容易。
身體的劇痛提醒着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親人。
他喜歡這渾身劇痛的感覺,唯有身上的痛才能稍稍緩解他心底的痛。
隱約的,他似乎聽到窗外一聲柔柔的輕嘆。
聶縉跳下床鋪,推開房門,門外沒有人影,只是那窗台上,多了一個精緻的白瓷瓶子。
他眉頭微蹙,拿起那隻瓶子,難道趙掌事又來了?他不知趙掌事何以對他如此熱絡,他既到這裏只做自己的本分就罷了,他不喜被人當劍使,無論那人怎的,自己只當做不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