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經年以後,重逢年少時的初戀情人,該以何種態度?
晚上吃飯時,周梓寧只吃了兩口就咽不下去了。她放下筷子,抬頭望着對面人。
“沈先生這些年都在KS集團高就?”
沈澤棠剝完一隻螃蟹,不緊不慢地用濕巾擦拭手指:“高就算不上,都是為了生活。”
“都說礦主和礦工並沒有區別,只是分工不同。但是,礦工拿到的錢永遠只有礦主的百分之一,也許還不到。”
沈澤棠聽出了她話語中的諷刺,但是絲毫不以為意:“周小姐見解獨到。”
要是擱以前,他非得懟死她不可。一個皇城牆根下土生土長的公子哥兒,海軍廟裏響噹噹的沈五少,模樣家世都是最出挑的,哪裏能容得她這麼放肆?
但是,以前是以前。
現在是現在。
西式的長條桌,將兩人間的距離隔得很遠,像兩個初見的陌生人,客套又疏離,彼此斂了真性情,一言一語都彬彬有禮。
周梓寧想過很多次重逢的場面,唯獨沒有這樣形同陌路。
她不慎咬到了嘴唇,吃痛地皺起眉。血從唇邊滲出來,染紅了她嘴裏正咬着的餐包。她抽了濕巾壓住唇角,默然不語。
疼痛讓她更加清醒了。
周梓寧的父母都是空司在職的高級幹部,平日工作很忙,雖然寵她,打小聚在一起的時光就很少,大多時候,她在院內的時光都是跟周邊那幫野小子一起混過來的。
同一個大院的子弟也分區域,東南西北分得開,不是一個圈的平日基本不往來,甭提不同院的了。他們西邊這群人,段梵就是領頭羊,記事起就帶着她上樹斗蛐打蜂窩,關係鐵地沒話說。他罩她,把她當親妹子還親妹子,常帶着他們和對面海軍廟裏那幫人掐。
他那會兒放了話,甭管是空司的還是別的院的,甭管是男的還是女的,誰要敢欺負她就是和他段梵過不去。
段梵誰啊?平時看着笑眯眯的,真要發起火來,那是說砸吧就砸吧說拆房就拆房的主,空司大院響噹噹的小霸王,就是擱長安街復興路那一帶也是說得出名號的人物。他這樣的人,看着插科打諢,骨子裏傲着呢,眼裏除了他的那些哥們兒,誰也瞧不上。而周梓寧,就是他最看重的“哥們兒”。
周家和段家是世交,周父、段父年輕時還是空工大的同門,後來一塊兒提干,一塊兒上的國防大深造,交情好得能穿一條褲子。小時候,段梵逢年過節就來串門,平日沒事閑得慌也來溜達蹭飯,把他們家當自個兒家裏一樣,她媽媽爸爸乃至爺爺奶奶都特別喜歡他。
段梵是空工大畢業的,當過兩年兵,後來沒服完就退役了,跟了她一塊兒經營一個小公司。他家裏人當時一個個都反對,段伯伯還差點打斷他的腿。不過,段梵就這麼幹了,他決定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她和段梵,除了是鐵哥們之外,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關係。比如去看荒料、遇到極為難纏的合作方,她肯定會帶段梵去,先讓段梵臭着臉一通亂噴,然後再由她來做和事佬,他倆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最後總能成事。
這種關係,誰也替代不了。這是一種源於本能的默契,是絕對的信任。算起來,段梵可以說是她年少時最親密的小夥伴了,直到她遇到沈澤棠。
這個名字一出現在腦海里,周梓寧就覺得胸腔里感覺空空的,一陣一陣泛着酸,也一陣一陣卷着痛。
當年他走得那麼決絕,一個人背井離鄉,五年來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周梓寧還記得他走的那天晚上,兩個人背靠着背坐在房檐上看星星。
偌大的四合院裏,假山檐廊、花鳥蟲魚,一應齊全。這院子晚上是封閉的,戒備森嚴,外人進不來。但是她知道東邊緊挨着的另一個大院角落裏是工勤宿舍,守衛一般,院牆缺了一塊,內院子弟都知道,從那兒進去,再踩着角落裏一棵古樹就能翻上來。
他身手好,負重二十斤跑個幾公里都不帶喘氣的,爬個牆算什麼。
“五哥,你真要走嗎?”她開了一瓶從家裏偷來的茅台,仰頭就灌了一口,直嗆得上氣不接下氣,臉都憋紅了。
沈澤棠直接搶過來,就着她喝過的地方一飲而盡。
“女孩子喝什麼酒。家裏偷的吧?回頭看你爸不打爛你的屁股。”
周梓寧不服氣:“我拿家裏的東西,怎麼能叫‘偷’呢?還是給你拿的。”
他低頭笑了笑,沒說話,回頭卻見她眼巴巴瞧着自己,像只要被拋棄的小貓咪,伸手就揉了揉她的頭髮。
“你還回來嗎?”周梓寧吸了吸鼻子,模樣看着不大高興。
“傻妞,這兒是我家,我能不回來嗎?出趟遠門,又不是真不回來了。”
“真的?”都說女孩子心細,周梓寧想,她那時其實心裏已經有了預感,所以才那樣惶惑不安。
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問他。
沈澤棠抬頭看了看黑沉沉的夜空,目光也有點兒遠,唇邊含笑,過了好久才拍了拍她的腦袋以示安撫。
他說會回來的,這兒是他的家。
可是,這一走就是五年。
他再也沒有回來。
常理說,他們應該不往來才對,一個是空司大院的嬌嬌女,一個是海軍大院的天之驕子,還是段梵的死對頭。
可是命運讓兩個人遇見,不管什麼身份,不管什麼對不對付。孩子間的打鬧,大人當玩笑,彼此關係還是融洽的,也樂見其成。雖然了一條街,隔了一個院,兩人門當戶對,也算般配。
認識周梓寧的人都知道,這姑娘性格很兩面,對熟悉的人熱情滿滿,對不熟悉的人則顯得極為生疏,拒人於千里之外,像赤道和北極的兩端。她性子單純,看着文靜,其實也執拗。
一開始她追求沈澤棠時,段梵和她的關係就降到了冰點。
可是她不在乎,她喜歡沈澤棠,為了和他在一起,不在乎任何人對她冷落。少女情竇初開,不顧一切,飛蛾撲火般幾乎傾注了所有的熱情和愛。
可是,沈澤棠從來都不屬於她。
“發什麼呆呢?失魂了?”段梵從行館趕來,大老遠就看見她坐在台階上發獃,幾步過去,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無聊。”周梓寧起身去了大廳。
段梵從後面跟上來,在她對面的桌上落座:“見到舊情人,又蠢蠢欲動了?”這話說得——旁邊人聽着夠尷尬,領人來的柯宇忍不住壓唇輕嗽了一聲。
段梵壓根沒理會他。
柯宇討了個沒趣,自覺退遠了點。
周梓寧臉皮薄,當著外面人心事被這麼挑破,臉馬上就漲紅了,惱羞成怒:“不刺我兩句你就難受啊?”
“不打醒你,你是不是又要舔着臉貼上去?”
周梓寧好面子,他這句話是真戳到她痛處了,不再說話,捧住手裏泡好的茶杯低頭抿了口。
“你別怪我說得難聽,就是這個道理。”
“……這是我跟沈澤棠的事,你甭管。”她小聲說,分明底氣不足。
段梵“啪”的一聲就把手裏的茶杯摔到了桌上。清冽的茶湯,混着茶葉散了一桌,茶水順着木桌滾下了地,不少水還陷入了木板的凹陷里,一片狼藉。
有幾片茶葉還沾在了她的肩膀上,周梓寧沒有伸手去拂。
段梵認命地點點頭:“成,以後爺都不管你!”他轉身就走,乾淨利落。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
通到大廳的過道里過來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下台階。穿黑色制服的小伙正和前面高了他一個頭的青年說話,腰背微彎,姿態很謙恭。
沈澤棠還是和白日一樣,穿着那件一塵不染的白襯衫,袖子挽了兩圈,卷在手肘處。天氣有些熱,他領口的扣子也開了兩顆。
段梵站的地方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他們到門口的路。
沈澤棠和他對視了一眼,神色平和,只是對身邊那小伙說了兩句。小伙回頭看看來者不善的段梵,又看看沈澤棠,遲疑着走了。
沈澤棠、段梵。
隔着不遠的距離。
兩人的目光——就這麼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