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從屋裏出來,天色已經晚了。這是湄公河畔的小鎮,往東不遠就是碼頭,耳邊還能聽到輪渡的響聲。晚風也是粘稠的,帶着滾滾的熱浪,吹到身上,心情更加煩躁。
段梵扯開了領口的兩顆扣子,低頭下了台階,摸了跟煙銜進嘴裏,掏了半天卻沒找到火機。他回頭沖沈澤棠招招手:“借個火。”
沈澤棠不耐搭理他,雙手插兜里的位置都沒動一下:“我不抽煙。”
驀地一聲輕嗤,滿滿的嘲弄意味。段梵信手將煙從嘴裏取下來,仰頭端詳他,認認真真地打量,眼神帶着說不盡的玩味,像審視一個還未出閣的大姑娘。
“幾年沒見,你丫一點沒變啊?”
沈澤棠不置可否,慢慢走下台階。別墅後門外是公路,不寬,只能容納兩輛客車并行,有時,盡頭也馳來幾輛載客的雙條車。
沙塵滾滾的路面,讓人想起北京城的霧霾天,方圓幾米都像隔着層紗。沈澤棠人靜,背影清瘦,眉眼修長,低頭垂眸間有種漫不經心的清寂。
段梵在路燈里眯起眼睛。
有的人,乍一眼看上去很正經,仔細一看,忒不正經。看似安靜,實則暗含挑釁;看似專註,實則不屑一顧。沈澤棠有一雙含煙霧蒙的長眼睛,不正經打量人時,低眉抬眼間別有一番況味兒。
“這些年在外面混得不錯啊。”段梵盯着他。
“還成。”
“在KS集團做事?”
沈澤棠點點頭,彎腰靠到斜坡邊的站牌上。綠色的油漆早就風乾了,年久失色,像殘腿的斑紋。他站在滿是沙塵和垃圾的廢墟里,則俞顯得風光霽月。
段梵盯着他看了好久,施施然笑了:“你還是和以前不大一樣的。”
沈澤棠轉過臉來。
段梵咧嘴一笑,惡意地說:“你比以前更裝了。”
沈澤棠目不斜視,望着他的眼神還是很平靜,也沒辯駁,更不懊惱,自有一股氣定神閑的自信。
——就是這種眼神,永遠那麼目中無人——段梵麵皮抽搐,手裏的煙不自覺碾成了兩半,手指抖了兩下才穩定住——是氣的。
“二妞這些年經營一個石材公司,發展得挺不錯的,我跟沈柏南、秋秋都在幫她。”他轉而說,“你呢?”
“管事。”
“管什麼?”
沈澤棠回頭瞧了他一眼:“查戶口呢?”
段梵笑了:“怎麼這麼說話的,哥們兒?”
“哥們?”沈澤棠把這兩個字眼在唇齒間咀嚼了幾下,似乎是在品着味兒。
段梵見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火氣就上來了,也皮笑肉不笑地說:“既然都是明白人了,咱們也不打暗語。”
沈澤棠:“您有話就直說。”
段梵笑了笑:“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我這人傻——”他語調拖地老長,插兜里的手都沒打算拿出來,皮鞋點了點腳下的石子,施施然說,“想不了那麼多。你不說出來,我怎麼知道您什麼意思啊?”
話里調侃的味道太明顯了。段梵最討厭的就是他這副不冷不熱的死樣子,像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讓他覺得自己現在特像個傻逼,再也忍不了,發泄似的狠狠一腳踹在他身側的站牌上。
這一腳力道極大,直接把這生鏽老化的牌子踢彎了一半,像是軟了的芭蕉,焉耷耷垂下了腦袋。
沈澤棠瞥了一眼就收了目光:“踢壞了東西不用賠啊?”
段梵哼笑:“爺有的是錢,爺賠得起。”
山莊的管家聽到動靜都出來了,還帶着兩個保安。其中一人認出了沈澤棠,微微彎腰,居然是一口尚算流利的漢語:“沈先生,這是……”
沈澤棠站直了,側眸瞥了段梵一眼,面無表情地越過去:“我不認識他。該賠的,你們照單跟他要。”
管家猶豫着過來,段梵狠狠瞪他一眼:“爺看着像會賴賬的人嗎?”
管家自討了沒趣,訕訕地退運了些。
段梵回到大廳,周梓寧已經走了,他轉入走廊到了盡頭,敲了敲她的房門。過了會兒周梓寧才來開門。
她裏面穿得清涼,只有一件黑色的莫代爾細弔帶衫,在外面披了件寬大的襯衫。
“什麼事兒?”
段梵示意她退開點讓自己進去。
周梓寧一臉莫名,站遠了點,轉身給他沏了杯茶。
段梵將那茶盞擱在手裏,看着卻來氣。屋后不遠的地方是條小河,漫漫繞過小鎮,偶爾還有載客的船隻吆喝叫賣,兜售當地的一些小物品。段梵納罕:“這樣你也睡得着?”
周梓寧走過去,兩手把窗門一閉,一攤手:“好了。”
段梵笑了,抿一口茶:“我那兒沒這麼多事。”
“你那兒正對公路口,都吃土去了。”周梓寧說。
段梵直接在她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席子:“不錯,挺乾淨的。你洗過了?”
“不洗過擦過你直接往上面躺?這客房不知道有幾個人躺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全新的,有沒有洗過。”周梓寧沒好氣地說。她愛乾淨,對陌生的住處總有點抵抗心理。
“成,道理都是你的。”
“您倒是說說,我哪兒說的不對?”
“對對對,都對。”
周梓寧操起枕頭就往他腦門上砸。
段梵嘴裏嚷着“謀殺親夫”,扔了茶盞,一邊笑一邊躲。兩人你追我趕,從屋裏鬧到屋外。段梵讓着她,落了兩步讓她逮住,她卻得理不饒人,擰着他腰大喊:“道歉不,你道歉不?”
旁邊的房門“嘩啦”一聲被人打開。
周梓寧和段梵都停了下來。
沈澤棠一隻手還按在門把上:“明天早上8點的渡輪,請早點休息。”說完他就關門回了屋子裏。
周梓寧這才知道他住在自己隔壁,咬了咬唇,整個人都有些發矇,漸漸地,心裏又生出些許空落。
“出息。”段梵大手一攬,搭着她肩膀撥自己身邊,“裝,繼續裝。他不就這樣?咱不跟他一般見識。”
周梓寧沒有應聲,垂下了腦袋。
“……怎麼了,不會真哭了吧?”
她搖搖頭,頓了會兒才說:“你也早點休息吧,明天出去,我們可以趁着機會去看看這邊的大板市場和荒料。”
“他沒事幹嘛找你一塊兒出去?”
周梓寧悶了老半天:“陸安平不是臨時有事兒嗎?恐怕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聯繫我們。閑着也是閑着。好不容易來一趟,時間總不能荒廢了。”
段梵點點頭:“你可別又陷進去了。”
他說得她心裏直彆扭:“我跟他都是以前的事兒了,陳年舊事的,你能別老提嗎?真膩歪。”
“還嫌我膩歪?是誰膩歪啊?”
周梓寧說:“你真煩。”
段梵摟住她肩膀就把她頭往下按,暗暗使勁:“臭丫頭,說誰煩,說誰煩呢你?”
周梓寧倔勁兒上來,也不管看不看得到,抬手就往他臉上撓。
“就是你,說的就是你!”
……
第二日清早,一幫人早早上了渡輪。
周梓寧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雖然在南地兒待過,這渡輪還是第一次坐,這幾日湄公河上的浪大,晃晃悠悠的,她一路吐了兩三次,到的時候,整個人都顯得病怏怏的。
下去的時候,她腳步虛浮,差點一腳踩空。後面有人過來扶住她,攙着她走下陡峭逼仄的鐵皮梯。周梓寧虛弱地說“謝謝”,回頭一看,卻發現來人不是段梵。
“站穩了。”沈澤棠鬆開了她,神色很自然,彷彿只是攙了一個路人。
周梓寧低頭不語。
走了會兒她才發現不對勁,不由問他:“段梵呢?”
沈澤棠都沒有回頭:“拉肚子,早上還躺在床上,恐怕這趟是來不了了。”
“拉肚子?”周梓寧有些驚訝,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他昨天吃的和我一樣,我都沒事,他怎麼會拉肚子?”段梵的身體素質向來是很好的,小時候大院裏組織家屬隊聯合打球,他一定沖在最前頭。不像她,個頭就1米6出頭點,體重只有90斤,身子羸弱,三天兩頭生病。
“誰知道呢?”沈澤棠回頭和她對了一眼,眉眼輪廓清晰,見面到現在,難得笑了一下,“出門在外的,還是不要亂吃的好。”
不知道為什麼,周梓寧總覺得他的語調帶着那麼點揶揄和調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