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三十六
三十六
回到自己的新卧寢,凌無獨自一人坐在床邊,他伸出自己的手攤開,看着掌心發獃。
剛才是他第一次殺人。
那個人在他的眼前被四分五裂,血都濺了一地,全場人沒有再敢說話的。
但在這之前,他從沒有傷害過一個人,更沒有見過什麼血腥的場面,然而在第一次殺人以後,他的內心居然很平靜。
沒有恐懼,沒有噁心,甚至沒有愧疚。
凌無握了握自己的手,他確實感覺不到自己的情緒了。
閉關的三百年,從人到魔,這其中的艱辛過程自然不用多說,那是一個徹底重生的涅槃。他要忍受血管爆裂,經脈逆流,肌膚炸裂的痛楚。盤桓在洞內的,屬於蚩尤的魔氣霸道凌厲的往他的身體裏鑽,試圖控制他的心神,取代他成為一個新的魔尊。
凌無若不能堅強的應對,稍有不慎便會被吞噬。
為了儘快結束這場廝殺,為了能得到力量,為了許多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凌無走了險路。
他摒棄了自己的七|情|六|欲,用了玄亭決不允許他用的禁術,用最快的方式得到最強大的力量,如果一步一步的走,他得走上幾千年都不止。
捷徑確實好用,但代價也是巨大的。、
代價其一就是他的情緒不再明顯,代價其二就是他隨時有可能因為無法承受過強的力量爆心而死。
凌無不後悔自己的決定,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選的,他無怨無悔。
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凌無抬起頭收回自己的心神,對着門口說:“進來吧。”
印瓈走了進來,端着一個托盤。
“吃點東西吧。”
魔族其實沒有饑飽的感受,但他們需要東西來維持魔力,不歸山有一種黑色的礦石,內里的能量雖少但聊勝於無,大部分的魔族都依靠這個為生。但是經過幾萬年的索取,如今這種礦石也所剩不多了,在石頭耗完之前,他們必須走出這裏。
凌無看了一眼托盤,搖搖頭:“我不需要,你留着給別人吧。”
印瓈皺着眉看了他一會兒,“我總覺得,你哪裏不一樣了。”
就算他決心和過往一刀兩斷,也不能變得完全像是另一個人,如今的凌無身上看不到半分屬於人類的影子,這個轉變未免太快。
“這樣難道不好嗎。”凌無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也不是說不好,但……我擔心……”印瓈說不上自己的感覺,但他真的能感受到這其中的怪異。
“如今當務之急是整頓部下,為出去做準備,你不要想多餘的事情。”凌無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打坐,“出去吧。”
盤子裏的東西,他一點都沒碰。
印瓈無可奈何,只能按照原路返回,他關上門前隱約看到凌無的周身,有股黑氣縈繞不散。
新的魔主和上任魔主相比,更加的冷漠無情,對付反抗的人手段也絕不會軟弱,但他從不會像上任魔主那樣動輒就打殺下屬,除了人看起來冷了點之外,竟然意外的有點人情味。
凌無在接下來的兩百年內做的就是整頓殘兵部將,把原本一團散沙的舊部重新編排,他需要一支精銳的部隊,人數不在多,但必須驍勇善戰。
他閑暇的時候偶爾也會在不歸山四處走走,除了這些魔族之外,不歸山也生活了一些比較弱小的半魔人。
這些半魔人就是曾經的人類,他們追隨蚩尤逃到這裏,受此間死氣影響早就不能算是人了,但是他們又沒什麼能力,只能在人和魔之間徘徊。
半魔人的生存環境比魔族更加惡劣,他們很大一部分都是老弱婦孺,在不歸山的黑河邊苟延殘喘,靠着最下等的礦石活着。、
新的魔主上台對他們而言其實根本沒有分別,反正不管是誰,魔族的人對他們都不友好。
凌無走在半魔人聚居的小街道,林林總總這些半魔人大約幾百號人,全都是些沒什麼戰鬥力的弱者。
和他從前沒什麼區別。
有個半魔人小孩撞到了他,還沒來得及哭就被一邊的老頭捂住嘴巴拖了過去,那老頭拚命地跪下給他磕頭,祈求魔主的原諒。
“起來吧。”凌無不和他們多話,只留了一句就輕飄飄的從他們身邊走過。
老者嚇個半死,忙把自己的孫子從地上拽起來,半點不敢擋路。
凌無在半魔人的街道上轉了一圈,目睹的全是一片慘淡,唯一的資源被魔族佔領,這些半魔人只能仰仗魔族鼻息生存。
他覺得無趣,轉頭就往回走。
誰知沒走幾步就見一個魔族的人在毆打一個躺在地上的半魔人。
凌無悄無聲息的走近,見被打的半魔人是個青年人,而打人的魔族下手毫不留情,一腳又一腳,滿臉的狠戾。
凌無一揮手,那名魔族的身體立刻就飛了出去,撞在一根石柱上。
“本座說過,不許魔族隨意到半魔人聚集地,你是在蔑視本座嗎。”
那名魔族人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一抬眼就發現自己的老大站在面前,顧不上體內亂撞的魔氣,忙跪下不停磕頭,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滾回去。”凌無踢了他一腳,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半魔人的地盤。
不歸山撐不了多久了,攻打天庭的計劃,必須要快。
凌無站在不歸山最高的山頂上俯瞰整座山,過眼之處全是一片蕭條,和靈氣充沛一片溫暖的天庭截然相反。
這麼想來,他來不歸山,居然也有五百年了。
時間過得如此快。
有些仇人,也是時候見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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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悟空的五百年過得不好,他每時每刻都記得自己在找人,天庭他沒有再踏入過第二次,每次去他都不能控制自己,想把一切都毀滅的衝動。
他會接到師父的交代的任務,在各處消滅一些為非作歹的妖物,空餘的時間就是滿地找他的傻桃子,期待着有一天能遇見他。
五百年可以改變很多事,比如孫悟空的性子。
他如今再不是那個什麼都不管不顧一頭往前沖的莽漢了,一次的魯莽就讓他失去了最愛的人,他得到了慘痛的教訓。如今的他學會了沉穩,學會了思考,學會了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
有時候他也會困惑,覺得這樣的自己不像自己,可他又覺得這樣的改變是值得的。
孫悟空依然拎着自己的金箍棒,流竄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裏,一邊降妖除魔,一邊尋找自己的愛人。
但是五百年過去了,他什麼都沒得到。
很多人都說他的傻桃子已經不在了,每個人都不贊同他這種自虐一樣的生活方式,就算是神也不能不眠不休,就算是神也有疲倦的時候,孫悟空不該這樣消耗自己的神識,為了一個早就不在的人。
孫悟空覺得這些人都是放屁,他的傻桃子必定還活着,他知道。他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就在某個地方,他們之間是有紅線的,孫悟空不信紅線會輕易地就斷掉,傻桃子一定還活在什麼地方。
總有一天,他能找得到。
不在三界之內,那麼三界之外呢?
孫悟空某次在柳州的茶館內追蹤一個狐狸精,忽然聽說書的人在講故事,講的就是神話傳說中的炎黃大戰蚩尤,還講了魔族的事情。
孫悟空對魔族的印象僅僅停留在別人的口中。
那些參加過上古神魔之戰的神仙們提起魔族總是痛恨中夾雜着一絲恐懼,彷彿對方就是十惡不赦的存在,孫悟空降妖除魔為己任,自然也不會對他們有好感。
但是今天的說書人卻奇怪的點亮了他心裏的某根線。
閻王說傻桃子的魂魄早不在三界輪迴至內了,那麼,在三界之外有什麼?
他還想起那個告訴他真相的小童曾經說過,當時玉帝老兒給他的桃子下的罪名是勾結魔族。可那怎麼可能呢?傻桃子一直都在天庭安安穩穩的,他上哪裏去勾結什麼魔族?
那個玄亭是魔族來的誰也不知道,傻桃子會不會就是被他帶走了?
孫悟空想起陶梓對玄亭的各種依賴信任,在心裏開始回想各種可能性,越想越覺得是真的,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對的。
他把狐狸精的內丹掏出來塞在懷裏,決心去魔族碰碰運氣。
不管怎樣,他都要去找找看,也許上天待他不薄,真的能讓他找到他的桃子。
他在一間酒樓里逮住了蹭吃蹭喝的太白金星,威脅利誘他說出了魔族的聚集地,不歸山。
不歸山外有結界,連神族人都不得入內,孫悟空也未必能進得去。
孫悟空冷笑,這天下還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不讓去,他偏要去,他就不信這天底下有誰能擋得住他的腳步!
孫悟空直接去了極北之地,穿過一片雪白的冰原,走過一座又一座雪山,終於到達了天的最北面。
一座黑蒙蒙,好像被一大團烏雲遮住的山峰就出現在眼前。
孫悟空還沒靠近就感覺到了從裏面傳來的不詳的死氣,連他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環境。但他不願就這樣離開,他站在山下看了一會兒,掏出自己的金箍棒,對着結界就打下來。
不歸山裏的人都感受到了結界的波動,許多魔族人聚在神壇,高呼要求他們的魔主帶領他們去看看什麼情況,有人活得不耐煩了敢擅闖結界。
凌無坐在王座上支着下巴想了一會兒,覺得也是時候讓底下的人活動活動筋骨,於是就帶着一群人浩浩蕩蕩的下山去了。
剛走到半山腰,凌無抬頭就看到了半空中騰雲駕霧拿着金箍棒一頓揮的孫悟空。
他的瞳孔微縮,面部表情卻一點沒變。
這個人……還是和從前一樣,耀眼的像是太陽。
孫悟空也在同一時刻看到了他。
時光在這一刻是靜止的。
真正相愛的人,不會拘泥於他的外貌,孫悟空曾經錯過一次,永遠不會再錯過第二次。即便是隔着巨大的結界,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桃子。
“傻、傻桃子……”孫悟空在那一刻,真的覺得自己想落淚。
相比較於他的激動,凌無則淡定得多。
“斗戰勝佛不惜自降身價來我不歸山,所為何事?”
他負手立於半山腰,風吹動他的銀色長發飛舞,黑色的袍子也輕輕地飄動,整個人就像是水墨畫中最濃重的那一抹墨筆。
冰冷,美麗,冷清。
孫悟空愣住了。
眼前的桃子,和他想像中的桃子不一樣。皮囊不一樣他不在乎,可是為什麼他卻像是看陌生人一樣的看着自己,還稱呼自己為“斗戰勝佛”。
孫悟空試圖靠近結界,忍着渾身被腐蝕的疼痛,憑藉著一股衝勁和他金剛不壞之身,居然真的在他的蠻勁之下,撞開結界跑了進來。
“傻桃子,你不認識我了嗎?”
他想抓住凌無的衣袖,卻被凌無一掌揮開。
大聖,你不認識我了嗎?
真巧,這句話,我也曾說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