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沒有信仰
因為放了冬假,劍橋市市內的人氣驟然降了好幾個級別,白天只能看到小貓三兩隻,晚上更是冷清得整條街竄風。在這裏生活的都是幾個大學的學生,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假當然不會再留下,此時基本上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哪怕歸鄉之路格外遙遠的,也大多跑去佛羅里達州這樣溫暖的地方曬太陽去了。
梁葆光覺得這樣的淡季里做生意沒什麼賺頭,就在門口貼了歇業的告示,提前給打工的幾個店員放了大假,至少元旦過後一周內他的奶茶店都不會再營業。就個人而言,他一直都覺得他自己還是個不錯的老闆,不扣薪水還時不時放假,覺得堪稱業界楷模了。
關上店門,確認了門已經鎖好,梁葆光便走路去停車場拿了車子,《這個男人來自地球》已經完成了剪輯的膠片就安靜地躺在他車副駕駛座位上的盒子裏。原版電影膠片已經鎖進保險櫃裏做收藏了,這個只是拷貝過後的複製版,但他依然很很小心地用大衣墊着,還小心地進行了固定,這是要帶去學校進行放映的。
幾個教授想要借點設備用用還是很容易的,直接找到電影社團借到了機器和場地,雖然梁葆光的家裏就有放映機,但房子太小太逼仄,對着白色的牆壁放映完全沒有那種電影院裏大銀幕的氣氛。
“難得啊,居然能看到你拿着可樂。”梁葆光一下車就看到了左手抱着一瓶兩升裝可口可樂,右手抱着一桶爆米花的約翰·雷丁,這並不是雷丁的風格,於是故作驚訝地調侃了起來,“不應該是啤酒和花生米嗎?哦,還有炸薯條。”
“這可是學校里,我們做老師的跟你們學生不一樣。”學生們躺在草地上喝啤酒的比比皆是,但作為教員就不能在校區里喝酒了,哪怕已經放寒假了約翰·雷丁也沒有隨隨便便打破規矩的想法,“快點進去吧,大家都等不急了。”
拍攝正規的電影長片不是拍攝家庭錄影帶,並不是什麼人都能有機會體驗這麼一遭的,哪怕另外七個是受人尊敬的大學教授,卻也都感覺非常新鮮,表面上多少顯得有些無所謂,但心裏面相當在乎這次的表現,當梁葆光走進電影社團的小放映室時,米歇爾她們都已經在裏面等着了。
因為是獨立電影,暫時也沒有公司贊助或者買斷發行,這片子連一秒鐘的片頭都沒有,自己在家裏做剪輯的時候還不覺得,可是拿到這裏放映的時候梁葆光卻覺得分外違和。某超良心製作的CG大電影(請對號入座)開場時光是各類製作方、贊助方、聯合發行方的Logo片頭就放了十五個,而他們這邊連一個都沒有,人比人要氣死人。
“哇,感覺你很專業啊。”電影只是放映了第一個鏡頭,金恩就驚訝地叫出了聲,他們就算沒人拍過電影當過導演或攝影師,卻也看了幾十年的電影了,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行的一眼就能給出判斷,梁葆光的電影其他不說,首先畫面感是相當完美的。
“是用了濾鏡嗎?”芭芭拉也驚訝地合不攏嘴,拍攝的那幾天天氣如何她們影響都很深,絕對不是電影中明麗的樣子,原本只是朋友聚會閑聊的樣子,卻被梁葆光用鏡頭與膠片展現出了藝術色彩。
“簡直是工業級別的畫面呈現,你怎麼做到的?”作為電影的男主角,雷丁都不太敢認銀幕上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只是燈光設置得比較成功,後面又進行了調色而已。”幾個“演員”讚不絕口,梁葆光自己卻並不滿意,因為時間太緊的關係他只是大致大致地做了一下,並沒有達到他自己心中所追求的效果,“這一版還不完美,後面肯定要重新嘗試。”
“不要妄自菲薄,你一個人又做導演又做攝影師的,成品能夠達到這樣的水平已經很厲害了,再說這部電影又不是準備去沖獎或者賺打錢的,一百倍的回報率你就贏了,下學期我一定無條件給你個A+的。”約翰·雷丁越看越喜歡,因為銀幕上的他比現實中的要帥,他已經幻想着等到電影上映,他成為“哈佛帥哥教授”之後活色生香的網紅生活了,一定是草莓味的。
“就算不沖獎,起碼也要過得了自己心裏這關吧。”梁葆光顯然不是一個得過且過的人。
電影一直都是暖色調,幾個廣角空鏡頭將瓦爾登湖的景色拍得極美,像是一張漂亮的明信片似得,但恰恰是受這種溫暖的美感制約,哪怕中間有一段男主人公和親兒子拔槍對峙的戲,也因為節奏和色調的關係顯得有些舒緩溫潤。其他人對這樣的似無所覺,都面露微笑滿足地談論着各自的表現,梁葆光自己卻狠狠皺了一下眉頭。
90分鐘很快就過去了,經過新一輪的討論,眾人決定重拍幾個鏡頭以解決他們在觀影過程中找出來的Bug,而整體而言這部電影對他們來說都是驚艷的,看不懂的另當別論,看懂了的沒法不說一個好字。
作為當初打賭的兩個主人公之一,約翰·雷丁對梁葆光的本事是服氣的,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勝算很大,是基於外行人根本拍不好電影這個觀點,連電影都拍不好一百倍的收益自然就無從談起,所以這本就不是一個關於美國市場態勢的賭,他之前算是取巧了。外行人確實拍不好電影,但梁葆光卻並不完全算是外行人,因為他父親喜歡玩相機,後來又迷上了攝影機,所以他從小都在盤這些東西,比一些專業的攝影師都差不到哪裏去。
很多知名導演都是攝影師轉行過來的,比如家喻戶曉的老謀子,之前就是陳凱歌的攝影師,而梁葆光有良好的攝影技巧和出色的構架能力,小打小鬧弄九十分鐘的東西出來對他而言並不難,難得不在拍齣電影,而在推銷電影。
“走吧,今天補拍完那幾個鏡頭,晚上就可以舉辦慶功宴了。”《這個男人來自地球》是一部許多觀眾會在看了之後產生一種“我上我也能拍”錯覺的電影,它似乎沒有一秒鐘的重點,又似乎每一秒鐘都是重點,但作為真正參與了拍攝的“主創人員”,雷丁他們都明白這其中的艱難,將這樣的作品製作完成,絕對值得他們慶祝一下。
“Paul,沒有信仰,對於你們中國人來說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芭芭拉想問這個問題其實已經很久了,她是一個神學教授,專門研究宗教及相關歷史的,在她的眼中梁葆光和其餘的大多數同胞一樣,都是另類。這也許是個不太禮貌的問題,但藉著這次拍攝電影的機會她還是問了出來,剛才看過梁葆光所整理剪輯過的電影,而她已經能夠從電影中感受出不少東西了。
《這個男人來自地球》是一部注要引發教會勢力聲討的作品,因為裏面對耶穌的講述是絕對不會被那些人認可的。
“我們只是沒有宗教信仰,而不是沒有信仰,這似乎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梁葆光聳聳肩,來美國之後的幾年他幾乎每個星期都會遇上向他宣傳宗教的人,比推銷家用殺蟲劑的推銷員還多,早就習慣了忍受這一套,“雖然你是教神學的,可別告訴我你真的認為上帝存在吧,現在可是科技時代了。”
“上帝是否存在,這是一個哲學問題。”芭芭拉輕輕搖頭,不肯贊同梁葆光的觀點,“但你們總是太關注自我,以至於對太多的事情都失去了敬畏之心,長此以往必然會導致眼中的後果。”
“天河陷落女媧鍊石來補,瘟疫肆虐神農嘗草試毒,大禹治水,后羿射日,精衛填海,愚公移山……我們確實沒有什麼敬畏之心,或者說這份敬畏之心給了我們自己身為人類存在的事實,而不是心中那尊虛無縹緲的偶像。”梁葆光的心中也有一個問題想問很久了,正好藉著這個機會問出來,“那麼,身為基督徒的你們,在每天早上起來面對鏡子的時候,會感覺到恐懼嗎?”
西方人的懦弱與卑微,正是以宗教的形式來表現的,明明大多數人都知道自己身處一個物質的世界,卻依然放不下唯心主義的東西,不是他們和他們驕傲的倔強,緊握雙手絕對不放,而是單純希望有個高高在上的存在來原諒那些自己所犯下的,自己都不願意麵對的罪孽。犯了錯,做了壞事,去教堂里禱告一番向所謂的上帝或者神職人員乞求原諒,花錢去買幾張梵蒂岡發行的贖罪券,然後便能心安理得地出來繼續裝個沒事人,一遍又一遍地以“上帝都原諒我了”來麻醉自己,這就是他們可悲又可笑,還整天放在嘴邊的信仰。
基督徒都是害怕面對鏡子的,因為每次照鏡子的時候他們都會察覺到,天堂還是地獄,無時無刻不在審視他們的並不是虛幻的上帝,而是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