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二十章
第二壺黃酒下肚的時候,陳之已經不如先前清醒了。辣椒面也吃不下了,稍微動一下,肚子裏就好像掀起了巨浪一般。她只好把手臂放在桌上,大半的身體都倚靠上去。看上去,就像一團軟泥。
對面的林敏,倒是坐得端正,把碗裏剩下的黃酒喝完,別在皮帶上的尋呼機嘀嘀地叫了兩下,暗綠的小方屏上顯示了一串電話號碼。
“你後面。”陳之撐着臉,另一隻手指着林敏背後的方向,說,“那有電話。”
林敏往後看了看,電話就在小炒店旁邊,三四米的位置。他幾步走過去,給主叫用戶回電話。回電話的時候,林敏靜靜地站着,面朝著陳之的方向。這樣的距離,陳之是聽不大清林敏的聲音的,但卻能把他的樣子看得清清楚楚。
電話很簡短,全程,林敏的神色都是淡淡的,喝了那麼多酒,比陳之還要更多一些,卻絲毫不見他臉上起紅,眼睛也十分清明,無意間掃過陳之的時候,陳之沒來由地抖了一下,她覺得自己好笑,這是在幹什麼?居然,把自己當作量尺,去丈量林敏的酒量?
陳之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腦袋,終於感受到了,自不量力四個字的真正含義。
沒過一會,林敏坐了回來。
“喝盡興了嗎?”
他把尋呼機收起來,面帶着不深不淺的笑,望着陳之。陳之坐直,兩手被晚風吹得微涼,臉頰倒是被黃酒熨帖得火熱,她把手貼在臉上,冷熱交互,感覺很舒爽。
“你要走了?”陳之用眼神示意了下林敏的尋呼機,說,“家裏人來催了?”
“我沒和家裏說,要在外面吃飯。家裏做好了飯菜,正等我回去。”
“哦。”陳之點點頭。
林敏看了她一會,覺得,喝了酒以後,陳之的反應,好像不如喝酒前快了。所有的舉動都是慢一拍,居然顯出幾分嬌憨來。白裏透紅的臉上帶着沒散去的笑意,像半熟的桃,等人採擷。
“你怎麼來的?”
“嗯?”
林敏招呼了老闆,老闆很快把他的車拉出來,車輪骨碌碌地轉着,發出規則的響聲,引得陳之去看,“哦,”陳之總算反應過來,“我步行。”
林敏點點頭,想來也是,這裏離陳之住的地方很近,沒必要騎個自行車。
“自己回得去嗎?”林敏把着自行車頭,走到搭棚外,看着陳之,說,“你起來。”
陳之踉蹌得站起身,直接撲到了自行車上,什麼也沒說地反身,一邊踮腳,一邊蹭啊蹭地,側着坐到了車後座上。林敏半回過身來看她,她搖頭,情真意實地說:“回不去。”
此時此刻,路上的人已經散了許多,剩下打麻將和下棋的,林敏騎着車從他們旁邊穿過,車上多了一個女人的重量,但他的車頭,依舊把控得很穩。
不過,速度還是慢了下來。也不知道陳之醉到什麼程度了,會不會一不小心,就囫圇地滾下去。
正這麼想着,腰上就多了一隻手。不松不緊地扶在林敏的腹上。沒等林敏作出什麼反應,手又動了一下,最長的三根指頭,就這麼從襯衣兩顆紐扣的中間,穿進了襯衣裏面。
霎時間,林敏真切地感受到了,陳之手指的溫度。
而陳之,也真切地感受到了,林敏蓋在衣料下的,結實的肌肉群。
林敏:“……”
哪裏像是有什麼嬌憨的樣子?分明還是那個,喝酒前的,狡猾的女人。
“好好坐着,”林敏空出一隻手來,把陳之的手抽出來,用力地捏着,“別動手動腳。”
很快,自行車停了下來。沒有拐進住宅樓前的小路,而是停在了上回,小楊停過的地方。陳之驚奇地看着眼前寬闊的背影,這一帶的住宅樓,長得都差不多,其實並沒有那麼好找。但林敏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沒有繞錯一個彎,也沒有多走一條路。
這樣的男人,不能說沒有讓女人着迷的地方。
“要不要上去坐一下?”陳之從車上下來,看着林敏。
林敏撐着車頭,一條腿垂着,點在地上,另一條腿曲着,踩在踏板上。這是一副隨時要走的樣子。
“天全黑了,你請個男人上去,坐、一、下?”
“怕我對你做什麼?”陳之說。
“我有什麼好怕。”
“正好,”陳之笑着,“我也不怕,你對我做什麼。”
林敏盯着她,一時沒有說話。
他這副樣子,讓陳之再一次覺得,佔了上風。其實,請他上去,也不過是隨口一提。陳之說:“我不是一個人住,我打小跟着李師傅,這裏,是李師傅的家,而李師傅除了我,還有另一個徒弟。我們,是三個人住。”
林敏點點頭,當作回應。然後,點在地上的那條腿,也放到了踏板上,說:“我走了。”
“嗯。”
陳之轉身,走向住宅樓。
林敏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踢了一腳剎車,兩腿都放了下去。這是一副打算要暫留的樣子。
陳之倒是沒有回頭,沒走一會,林敏就看到,住宅樓里的某一戶,亮起了燈。光影幢幢,燈光把女人的身影投射得很清楚,然後,女人朝着窗戶走了過來,林敏幾乎能想像到,那唰地一聲,然後,窗帘就一下子合上了。
什麼也看不到了,林敏這才收了腳剎,準備回去。
家裏早已收拾了飯桌,林正大和林玲坐在客廳看電視,趙芬芳在一旁給他們削水果。聽到聲音看了過來,“回來啦?”
“哎喲!”像是看到了什麼驚訝的畫面,趙芬芳放下水果刀,朝着林敏走了過來,“你這是去哪吃飯了?看看,看看,身上這衣服,沾的什麼東西!”
“油。”
“我當然知道是油!”趙芬芳按住林敏,抻着他的襯衣,定睛看着,嘖嘖說,“這油上了襯衣,哪還洗得掉!這件襯衣,肯定穿不了了。”
“嗯。”
“還嗯?!你這是覺得,自己的衣服多,所以,完全沒所謂了?”趙芬芳瞪了瞪眼睛,又說,“到朱老闆那裏定做的衣服,好了沒有?”
“快了。”
林敏一邊說,一邊走向客廳。林正大看了他一眼,問起了朱明輝的項目。趙芬芳也過去,繼續削水果。一邊削,一邊瞄着兩個談事的男人。好不容易等事情談好了,忙說:“林敏,你先別急着回房間,坐下。”
林敏坐回去。
趙芬芳說:“我和你爸爸一致覺得,你和萱萱的事,差不多好定下了。”
林敏不自覺地擰了擰眉,還沒說什麼,旁邊林玲先插嘴:“這就要定下了?太快了吧!”
“快什麼!”趙芬芳扳着指頭數,“林敏已經二十八了,萱萱也二十六了,正好是結婚生孩子的年紀。你知道我和你爸爸是什麼時候結婚生孩子的嗎?”
林玲說:“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剛過二十,就生了大姐了。”
那時候,兩個打得火熱的小年輕,還沒結婚,就吃了禁果。六十年代,民風保守,未婚先孕,要不是瞞得好,也不知道會不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趙芬芳說:“你大姐,那是個意外!你,還有林敏,我和你爸爸,都是一步步算好,在最恰當的時候,才把你們生下來的。所以,”趙芬芳看向林敏,說,“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生孩子,你得聽我和你爸的。”
水果削好了,趙芬芳先給了林正大,“這事什麼時候定下,我要不要,去問下親家?”
“親家都喊上了。”林玲抱着手臂,瞄了林敏一眼。
趙芬芳一記眼刀飛過去,“你!沒事就回自己房間去!”
林正大說:“這種話,你不能挑明了說。”
“這我當然知道!不是說好了和萱萱家吃飯么,到時候,我探探口風。”趙芬芳說,“我看萱萱媽媽,對我們林敏,也是十分滿意的。這件事,差不多,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林玲聽了,馬上去看林敏。
林敏倒好,像沒事人一樣坐着,雲淡風輕地看着電視。林玲暗暗地,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他看過來,臉色平靜。
林玲真心替林敏着急,要說的話,全在眼神里。
林敏說:“你回自己房間去。”
???
林玲睜大了眼,定定地看他,他又重複了一遍。不得不說,林敏是三姐弟裏面,最像林正大的人。最有林正大的威容,只不過是稍微斂了神色,說出口的話,居然就令人難以違抗。
此情此景,林玲知道,林敏是想攤牌,結果如何,她沒法預知,但過程,肯定是血雨腥風。林敏趕她回房間,是想替她避險。
保重。
林玲一邊起身,一邊用口型說。
關上房門,外面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一概而不得知。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玲聽到,林敏房間的門,響了一下。她忙走過去,林敏側身站着,正在抽煙。
林玲呼出一口氣,“沒怎麼你吧?我在房間裏,也沒聽到什麼動靜。你和他們說什麼了?”
“我說,我不會和萱萱結婚。”
林玲點點頭,要是這一輩子的人生,是被別人攥在手裏,連自己什麼時候結婚、和誰結婚都不能決定的話,和行屍走肉,又有什麼分別。
“沒關係,說出來就好了。”
林玲安慰着,看着林敏。忽然覺出哪裏不對,抓着林敏上下左右地看,終於,“你手怎麼了?”
把林敏的手抓到明面上來看,林玲倒抽一口冷氣。
整隻手臂,都是僵硬的,手背也不知被什麼打了,像被潑了熱油一樣,紅腫起來。
林敏說:“用這隻手臂擋了一下,沒什麼大礙。”
沒什麼大礙?
林玲張大了嘴,不知該說些什麼。
然後,彷彿是為了驗證這句沒什麼大礙,林敏把煙換到了那隻紅腫的手上,“看,還拿得住煙。”
這時候,林玲是真的,完全說不出一句話了。
林敏看着她,沒什麼情緒地笑了一下,說:“別這樣,你不會,要我反過來安慰你吧。”
就算林敏有這個心,也沒有這份精力。
他抖着手,把煙放進嘴裏吸了一口,明明幾個小時以前,和陳之見了面,可現在,他忽然又想,看看她的臉,聽聽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