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五十一章·燭光
棲鳳閣院中的鳳凰樹開得正好,火樹紅花,頗為惹眼。三個男人在樹下談論着什麼,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緋雨簌簌,落在發間也不顧。
紅綉走出閣中,日光已偏西,他們的身影掩在樹蔭之中,如淡墨輕染,遠遠看着像幅畫,想着到底是怎樣的浩瀚之筆,才能繪出這等風華。
喻瀟稍稍回頭,看見她,微笑着沖她招手,紅綉自覺地走了過去,像是走向她心中所想,義無反顧。
還未駐足,朝遇安已問她:“安夫人好生厲害,竟敢同令貴妃叫板。”
“總歸誰都有逆鱗所在,碰觸了,自然不爽快。”紅綉如是說著,而後對阿史那乾微微欠身,“倒叫乾汗看了笑話。後宮女人多,各種紛爭不斷。”
阿史那乾不甚在意:“所以我說女人只要挑一兩個摯愛的,留在身邊便好。“
“既是摯愛,必定是唯一,怎能同時分擔兩份情宜,總不能將心也剖成兩半。”紅綉面色如常,雖有玩笑之意,可態度是不容置疑的。
朝遇安眉頭微蹙:“若是不趕巧,先前沒有遇上,總不能不顧舊情。”
紅綉只面帶微笑回道:“既是遇見了便是有緣,今日遇見一個,明日又遇見另一個,若是兩個都想要,難以取捨,怎不知他日還會有第三個,第四個更難讓人抉擇?”
朝遇安身體稍稍往前傾,靠向她:“為何不能委屈求全些,容納另外一個人?”
“我委屈,成就了誰的全?”紅綉不禁納罕,“為何非要我承擔不屬於我的錯?別人委屈些不可以么?”
朝遇安聽到卻是另外一種想法,他忍着不悅,含沙射影道:“即便有人叫你不委屈,讓你先一步做了大,又怎知那人日後不會有別的女人?”他意有所指,就差咬牙切齒了。
紅綉嘴角微扯,同他辯駁:“大昭法律,尋常人家正妻無子,四十方可納妾,他要收通房想都別想,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她頓了頓,又緩緩道,“若我人老珠黃,青春不在,他待我不如最初,我定求和離,各自都不耽誤。”
朝遇安越來越不痛快,讓他有種她寧願日後與人和離都不願意此刻跟隨自己的抉擇感,便帶了絲怒意道:“我定先將他揍一頓……”
“不會的。”阿史那乾見兩人劍拔弩張的,終是插了話,並對紅綉說,“若是你嫁與我,我只會娶你為可敦,即便你……”生不了兒子還未說出口。
紅綉不知所措,連忙擺了擺手,解釋道:“乾汗誤會了,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並非想自薦枕席。”
喻瀟將她往身後拉了一步,一副獨家佔有的姿態:“紅綉說話口沒遮攔的,還望乾汗不要介懷。”
阿史那乾是何人,怎會不知其中的小心思,今日在親王待制院,喻瀟那般緊張不想讓她看到血腥的場面,而後聽紅綉回嗆喻瀟話語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古往今來,無論男女都會對心儀之人生妒,只是某人不自知而已,是時候推波助瀾,也算做了好事,只見他眉眼含笑,一雙琉璃瞳孔故露欣賞之色:“漢人女子多羞赧,最是動人。”
喻瀟臉色果然一變:“紅綉臉皮不薄,與人插科打諢最是擅長,同突厥女子無異。”他越是辯駁,阿史那乾眼底的笑意越是明顯,他更想讓其看低紅綉些,“她從前還是後宮女官時,私相授受習以為常,現在叫皇上點為御侍,提到前朝更是心比天高目無尊長。”
哪有這樣損人的,紅綉也是氣結,深吸一口氣道:“下官這叫小人得志。”她補充道,“端王今日便是這麼形容下官的。”
她又用了自稱,明明是謙卑之話,被她說的理所當然。
喻瀟無奈,跟着嘆氣:“得,儘管往端王那邊多靠些,好叫靖王坐享其成,一了百了的。”
朝遇安本就不爽快,喻瀟竟然還出餿主意,於是喝止一聲:“別聽品仙瞎說,小心橫生禍端,誰都救不了你。”
喻瀟若無其事地笑:“安夫人自然能護她周全。”
朝遇安覺得有些事不明白,可是喻瀟的口氣是篤定,他心生疑惑問:“你還知道什麼?”
有些事,喻瀟真不好在此刻說出口,他也無從解釋從何得知,只能聳了聳肩膀:“我隨便猜的。”
阿史那乾作為局外人,卻有自己的想法,估摸着紅綉是公主身份,母女倆才敢這般有恃無恐,故而根本沒想過朝遇安會對紅綉有愛慕之情,一門心思只想成全喻瀟,這是好心。
紅綉也不是第一次聽喻瀟損她,甚至他曾在百官面前看輕自己,她真的是習以為常。人真是奇怪,只要是喜歡的,任其怎樣踐踏,都是喜歡的,更會想着法子替對方進行自我寬慰,紅綉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幾次,也許,她自己並不在意。
有些事,人人都明白道理,可就是愛鑽牛角尖,卻又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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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皇帝終是走了,陸佩君發話趕他走的,皇帝雖依依不捨,總不能死皮賴臉。
紅綉隱隱覺得,這後宮的仰仗要變了,可母親又能以何等身份在宮中自居,自己的處境也有些尷尬,卻無從找人傾訴。
已是戌正時分,天早已黑透了,陸佩君戴了帷帽系了件披風說要去拜訪個故友,紅綉自然讓御侍守衛隨行護其周全,王珺更是自告奮勇一同前往,陸佩君倒是沒拒絕。
陸佩君前腳出了棲鳳閣,朝遇安後腳就跟着進來了,自然沒走正門,翻過二樓的憑欄,從扶梯而下,花影先看到的,差點失聲尖叫出來,朝遇安狠狠瞪她,花影立刻噤若寒蟬,去找紅綉。
花影怯生生地指了指樓上:“郡主晚上還是去閣上就寢罷。”
雪影正在幫紅綉寬衣:“樓下挺好的。”
花影可勁地朝紅綉使眼色,紅綉心中一咯噔,大概明白了,默默嘆氣:“若是一刻鐘后我還沒下來,你們奉茶上去。”
花影用力地點了點頭。
紅綉磨磨蹭蹭到了二樓,房中一燈如豆,紅綉手持燭台將六根蠟燭全數點燃,照得房中一清二楚。
朝遇安坐在一旁,壓着情緒道:“過來。”
紅綉往他那走了幾步,手中端着燭台,與他隔了兩丈遠:“王爺漏液到訪,委實叫臣惶恐。”
“我說了,以後的事我會解決,你為何不能再耐心等待些時日?再等等——我。”朝遇安暫時還不想質問她是不是變心了,口氣軟綿道,“過來些。”
紅綉看着他,還是那樣高高在上的王爺,可怎麼就沒有初見時的怦然心動,什麼時候,她已經對他不再有心跳和臉紅的衝動,本能騙不了別人,更騙不了自己,她很想同他說清楚:“王爺了解紅綉多少?”她的雙眸有燭火跳躍的倒影,忽明忽閃,“王爺為何篤定我一定會涉足那份不屬於自己的禁地?”
“原本不是好好的么?你也願意跟着我。”他想同她說些能觸及心中柔軟的地方,“那夜在自雨亭,我是認真的,我想靠近你,愛護你,做你的依靠。你就沒有動心么?”
怎會沒動心,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欣喜若狂,可時間在變,當初的一時衝動已沉澱下來,不再覺得是幸運,她順從自己的心,有自己的想法和選擇。
紅綉看着蓮花燭台,喃喃道:“臣就像這夜中的燭火,雖然覺得此刻能照明一方黑夜,可一旦天亮了,根本不能與日相比。”她的形容很不恰當,只是想法子拒絕。
這哪是照亮黑夜,簡直是灼傷了朝遇安的眼:“那你對喻瀟呢,是不是如燭光,想去照亮他?”不等她開口,他已靠近過來,掐滅那些跳躍的火焰,微燙,卻不覺得痛手,“最好收起你那不安分的心。”話畢,臉已經貼了過來。
紅綉明白他的用意,奮力往後躲,可他一隻手已經禁錮着她的腰,讓她不能退後半分,黑夜中,她能清楚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唇已經碰觸到自己的鼻尖,於是幾乎想都沒想,直接用手中的燭台揮到他的頭上。
朝遇安隨之悶哼一聲,跟着燭台落在地上,發出一聲鈍響。
紅綉手足無措,轉身往樓下走,花影和雪影聽到聲響全往樓上來,這一碰面,倒讓紅綉清醒了些:“去拿些蠟燭上來。”
朝遇安的身體微微一晃,摸了下頭部,有溫熱暖濕的觸感,心比頭痛。
他從沒想過她會反抗,與他拚命一般,紅綉自己也沒想到吧。
可她已經這麼做了,她回身過來看他,並跪了下來:“臣該死。”可她沒說自己不是故意的。
房中太暗,幾乎看不到他的表情,全部掩在黑影中,想必是盛怒,朝遇安倒是要慶幸有黑夜掩護,看不到自己臉上是有多失望多難過。
紅綉抬頭,戰戰兢兢地問他:“王爺,您傷着了么?”她當然會害怕,卻不後悔將才的舉動。
——心傷着了。
朝遇安沒有說話,只往窗棱處走,從哪來往哪去。
待花影雪影上來時,房內只有紅綉一人,地上倒着的燭台邊緣有淡淡的紅色,邊上還有幾滴鮮紅的血漬,不禁駭然。
紅綉只往那看一眼,竟覺着有些難過,更多的是歉意,原本,他們不會變成這樣的。
“郡主……”花影輕聲地喚她。
“今夜什麼事都沒發生。”紅綉摸着自己的胸口,那裏平淡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