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 81 章
安修戎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的場景。
記得當田湉的爪子撕開她的機甲控制室時,臉上露出的笑容。
那樣的笑容,實在太過溫柔,不該出現在戰場上。
明明是夜間,安修戎卻覺得光芒實在是太耀眼了,她看得清那笑容里藏着的疲倦的解脫、莫名的欣喜,還有滿溢的遺憾。
她不悲痛不憤怒,在安修戎下意識地一抬手去抵擋危險的時候,沒有做任何抵抗,身體向後砸去。
安修戎的視覺屏幕被損壞,但控制室里的巨大空洞可以讓她用自己的雙眼看清,田湉瘦小的身體是如何撞上粗糙的參天大樹,如何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的。
在下降的過程中她閉上了眼,再沒有睜開過。
這一小段記憶成為了安修戎無法驅逐的夢魘,在戰爭結束后的無數個夜裏反反覆復出現。讓她的腦袋如同炸裂一般疼痛起來。
在這樣的疼痛里,她看見很多被她殺死的喪屍,從十二歲時的第一隻開始,到二十九歲的最後一隻。
安修戎以為在軍人家庭長大,從小就接受戰爭教育和洗禮的自己,是不會有戰爭後遺症的。
但現在看來,不過是缺了一個爆發的點,這個點會擊潰她常年修鍊的冷漠情緒,在一瞬間,用難以控制的心痛引發所有罪惡的愧疚。
除了父母和人民,安修戎在她二十九年的生命里再談不上愛。但在無數個戰後夜晚裏,她終於明白,她愛上了一個人。
不是血脈,不是義務和責任,只是單純地喜歡她,喜歡她,想到她就笑。
這些喜歡累積得越來越多,變成了愛,變成了生而為敵、永遠無法得到的愛。
安修戎躺在床上捂住了眼睛,知道她的餘生,不可能再獲得心靈的平靜了。
田湉的身體就放在離她住所很近的高級實驗室里,她在機甲里的普通一揮,根本不可能創傷到田湉這具奇特的身體。
那些擦傷在她抱着她回來的路上,就已經完全恢復看不出痕迹了。但田湉的呼吸停了,心臟停了,如果不施加手段,這具身體會以緩慢的速度走向腐朽。
於是安修戎將她放進了冷凍倉,用最笨拙的方法,留住她念念不忘的人。
而後,在某個平凡的,她失眠后跑去實驗室的夜裏,她發現了田湉的腦活動。
原本平靜的大腦,在那個夜裏,突然如同一個健康的正常人一樣開始了腦電反應。
安修戎睜大了眼,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手。
監測並翻譯腦電反應,對於安修戎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當晚,安修戎就組裝好了設備,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她在一沓腦電波印紙的附近寫出了驚人的消息。
田湉的意識重生了,她的大腦將過去的記憶翻出來,造出了一個新的世界。
這個世界套着現實的殼子,卻在行進着和現實完全不同的事。
徹夜未眠的安修戎立刻組織了最精英的科學團隊,開始了造夢項目。
大量人力物力財力的投入,總要給聯盟一個說法。
安修戎在記者會上說:“我們結束了近百年的戰爭,卻不知道戰爭的原因和罪魁禍首,無論在何時,這都將成為和平的隱患。科學團隊在敵方首領的顱內發現了記憶晶片,這枚晶片很可能有我們想要的所有答案。晶片進行了非常複雜的加密,只有造夢項目是解密晶片的唯一途徑。”
這是給所有人的解釋,包括科學團隊裏的每一位成員、政府及軍隊的每一位領導、需要助力造夢的特殊人員以及聯盟的所有公民。
唯獨例外的,是自己。
當造夢儀研製成功,安修戎帶上視聽設備,看到了、聽到了田湉夢裏的一切。她無比確信了自己的想法。
她不想要什麼答案,她不再在乎那些陰謀詭計,她只想能再看她一眼。看她笑,眼睛像星辰般閃亮。
看她笑着,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得到了救贖。
一開始,只是旁觀。田湉自己製造的世界和時間,她復活了早已去世的朋友古薇,她選擇繼續與安修戎同行。
那是田湉記憶中的安修戎,冷清,淡漠。在不關乎生命的時刻,似乎不太願意多關注身邊的人。還……搶田湉的肉吃。
安修戎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但很快劇情超過了安修戎的預期,喪屍小紅和小綠的出現,讓安修戎意識到,田湉創造這一場夢境是有明確目的的。
身在夢境中的田湉並不知情,但此刻躺在冷凍倉里的大腦卻安排好了一切。重生的古薇就是大腦安排好的推動器。
在田湉受傷的時候,適時地推動她形成進入人類聯盟的目標。
田湉從來沒有進入過人類聯盟,聯盟裏面的世界她根本不懂。
安修戎不知道她的大腦會對聯盟做出怎樣的猜想,猜想的後果會是什麼。待到幾人站在了圍城外,安修戎看到突然失控的古薇,腦海中劃過非常不好的預感。
於是,在這一次的夢境觀察之後,安修戎很快指揮團隊研製精神共導儀。
因為曾經在機甲的配置上研究過,精神共導儀在下一次田湉的腦電波活動之前測試成功,等夢裏的田湉再睜開眼時,看到的世界,就是她的大腦和安修戎的大腦共同建議起來的世界了。
而田湉夢裏的安修戎,也終於換上了原主。每一句話,每一個思想,甚至每一處細微的觸感都來自真實的安修戎。
“安修戎,我想在城裏轉轉!”田湉喊道,而後又偏頭問駱凱:“她聽得到我說話嗎?”
安修戎道:“聽得到。”
“哦哦,你們這個東西擴音效果不錯嘛。有我的沒?”
“給你配。”
從此便開始無限制的超過原則的順從,安修戎根本無法拒絕她,她笑時無法拒絕,她耍賴時無法拒絕,她要是皺了眉掉了眼淚,安修戎恨不得把夢裏所有讓她悲傷的事情都一把扔出去。
但是不可以,她不能做違背邏輯的事情。田湉的大腦允許她進入一起構建這個夢境,已經是奇迹,她不能讓她的大腦覺得她會破壞它原本的計劃。
於是,安修戎小心翼翼地為田湉創造着環境,把同學們放在她身邊,把朋友放在她的古薇身邊,把反派段榮的秘密一步步揭開。
每次精神共導結束后,田湉的大腦會準時進入休眠來休養生息。而安修戎的休息時間只有短短的兩三個小時,然後拖着疲憊的大腦回到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上去。
精疲力竭卻甘之如飴。
因為,夢裏的田湉呀,對她的喜歡,毫不掩飾,鋪天蓋地。
沒有什麼比兩情相悅更讓人欣喜若狂,就像雨後鑽出新綠的樹椏,讓人愉悅又心癢。
所以她貪婪地享受着這一切,只要田湉的大腦不逼迫着她干正事,她願意在夢裏一直和田湉無所事事下去。
她想佔有她,哪怕只是夢境中的她。
於是當田湉的大腦開始搞事的時候,安修戎順水推舟地提出了結婚的請求。
“如果你說的那種喜歡,是腎上腺素激增,多巴胺爆發,興奮狂熱,喜悅緊張。那麼我確定,我不僅喜歡你人類的樣子,也喜歡你變異的樣子。我覺得大概……你什麼樣子我都愛。”
“安修戎,你變態吧……”
是啊,我也覺得自己無可救藥。
大概,我瞞了自己太久太久,久到失去了所有愛你的機會。久到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就把所有的喜歡、所有的愛、所有的愧疚和遺憾,都壓了上去。
我有多後悔,當初眼睜睜讓你走,讓你走進孤獨黑暗,讓你恐懼絕望。
造夢項目持續了很久,原本在所有科學家看來不會超過三個月的項目,硬生生拖了一年。
精神共導后的夢境,是有儀器記錄的,但那不僅是最高機密,還涉及**,於是權限只掌握在安修戎手裏。
剛開始,項目的幾位高階科學家還十分敬業地與安修戎討論夢境的設想,後來安修戎日復一日的態度泯滅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安首指根本把這個項目當成了自己的個人所有物,但別說現在整個聯盟的最高指揮權都在安修戎手裏,單安博士在科研行業里的崇高地位,也沒人能對這件事有任何異議。
更何況,那具敵方首領的身體,本就是安首指自己打敗了帶回來的戰利品。
於是,造夢項目變成了大家日常的工作內容,當大家以為這個項目還將持續很久時,安首指從夢境中醒來,卻突然情緒失控了。
那一晚,實驗大廳里格外寂靜,只有安修戎壓抑的哭聲。
科學家們一個個慢慢走出了大廳,最後一個人體貼地為安修戎關上了大廳的門。
向來時間觀念極強,從來未在任何時候遲到過的安修戎,在第二天的政府晨會上缺席了。
她的秘書一臉驚愣,最後只能扶了扶眼鏡框,有些不自然地撒謊:“抱歉,是我忘記報備了,安首指昨天身體不舒服,今天不能參加晨會了。”
安首指這難得一見的身體不適,持續了整整二十四小時。
有實驗室的人透露,安首指在造夢項目的實驗大廳里待了整整一天,沒有踏出去一步。
等到安修戎的秘書開始考慮要不要把這情況報告給已經退休的安將軍或者將軍夫人時,終於有安修戎的指令傳出。
召集造夢項目的科學團隊過來,提前一天開始下次造夢。
大家紛紛趕到,有人提出疑問:“造夢的時間是由喪屍王的大腦決定的,現在基本都是兩天一次,大腦在逐漸衰弱,只有推遲的可能,無法提前啊。”
安修戎的頭髮雖然仍舊梳理得一絲不苟,但她神情憔悴,眼底的血絲似乎把整個眼睛都染紅了。
“明天她不會醒過來了,今天做一次強制電擊。”
人群發出輕微的呼聲,大家都有些不可置信。
喪屍王大腦的情況他們做了最嚴密的監測,它根本還沒到完全衰亡的時刻。
只能是夢境裏發生了什麼,大腦的意識決定了不再醒來。
聯想到昨天安修戎的失態,沒人再敢問什麼,遵從了她的決定。
安修戎帶上傳導圈,平日裏放鬆的身體這一日綳得筆直。
她閉上眼,掉入了一個白茫茫的世界。
就像是起了乾淨的濃霧,看不清遠方。或者根本沒有遠方,只有這近在眼前的混沌。
她看到田湉從霧裏走出來,走到她視線清晰的地方,穿着舒適的棉柔家居服,對她仰起臉笑。
就像最日常的打招呼,田湉的聲音裏帶着點訝異:“誒?又見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