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二十四番花信之十一
矮垣上,兩人各坐一邊,夏夜的風時而拂過,熏熏暖暖。
旁邊有一株刺梅,開得鮮妍。鄂爾泰伸過手,折下一枝,儘管小心,還是被刺扎了下,嘆道:“都說越好看的花越扎手,果真如此。”
秀芳笑他:“不盡然。”
“難道還有不帶刺的刺梅?”
“當然有。沒見過,是你短見,比方說……”她一下子住了口。
糟了……
他的臉上卻笑開了:“比方說,麒麟衚衕?”
整條麒麟衚衕住的都是旗人世家,其中有位翰林院的學士,平生愛好奇花異草,不遠千里從異域移來了無刺刺梅,左鄰右舍看着好,都跟着學,種了一條衚衕。別說京城,就是整個大清疆內,無刺刺梅也只有麒麟衚衕才有。而鄂府,就在衚衕東數第三家。
“你去過我家附近了?”他問。
他料她一定又要帶羞帶惱地狡賴,自己都想好應對了,不想她沒吭聲,依舊是低着頭,輕輕嗯了聲。
這一輕,他反倒接不住了,生怕她不好意思,急着替她解釋:“我知道,你是怕白馬肝的毒厲害,去打聽打聽我有沒有事,這是你心地善良,沒什麼別的的。”
她不說話,側頰帶着輕微的笑意。
空氣突然燥悶起來,呼吸不大暢,必須找個一個出口,他說:“嗯……呃,對了,那張藥方……”
“藥方是真的,是爹費了一番周折得來。”
“從哪裏得來的?”
“雲南。”
“嗯,那一帶毒蠱泛濫,所謂‘七步之內必有解藥’,產毒的地方,也必有解毒之法。”
“你呀,別將雲南說得那麼可怕,我聽爹說,那裏是個好地方,有六詔山川,四時花卉,百越民俗,萬象風景。世人談蠻色變,是因為西南那邊天高皇帝遠,自古四分五裂,土官橫行,才有那麼多不盡不實的傳說和臆想。”
“聽你說得這樣好,我又有新的抱負了,我從今天起立志治理西南,還他一片青天樂土,止戈興仁,讓各族百姓各適其志,各得其所。進可建功立業,夫榮妻顯,退可棲山飲谷,夫負妻戴……”
她聽得忍俊不禁,不等他說完:“怎麼,剛不還要辭去官職么?只這一會兒又躊躇滿志了?”
鄂爾泰不笑了:“你真的想我辭去官職?”
就算山野村夫,種的也是官家地,納的也是朝廷糧,天下之大,又有哪一個人能跟天子毫無瓜葛呢?大好前程,生生斬斷,實在是不近人情。秀芳道:“誰管你的事了,我又不是你什麼人。”
“那……算了。”他聳聳肩,“就先不辭,傳宗接代和仕途功名,總得佔一樣,總不能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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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聯升’進京了。”初夏的一天,秀芸興沖沖從外面進來,“我聽說呀,他們台柱子凰棲桐,能文能武,攻武旦,擅青衣,還能唱花旦,京城裏無論貧富貴賤都迷她迷得不行,是個顛倒眾生的角色。前些日子他們進宮獻藝,連皇上都喜歡,以後就留在南府了,過幾天在凌雲閣搭檯子,一連唱三天,戲碼都寫出來了,有文戲,有武戲。”
年輕的女孩子,誰不愛聽戲?秀芳剛露出一點笑容,心中又一酸:“奶奶最愛聽崑曲,只可惜……”
秀芸也安靜下來:“那我們還去不去?”
秀芳看着她失望的神色,一笑:“去。回來講給奶奶聽,她也是高興的。”
這一天艷陽高照,凌雲閣人山人海,都是慕名而來的。戲台搭在天井裏,茶樓三層,頭一層雅座是預留的,招待公子王孫,第二層是豪商大賈名流雅士,最底下一層才賣票,真正玩票的,一早知道消息搶了先,姐妹兩個來得晚了,只買到一張票。
外面又吵又熱,買不到票的尋常百姓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人頭攢動,根本看不清戲台。秀芸蹙着眉頭,心中不快。
“快進去吧。”秀芳對她道。
“那,你呢?”
我在外頭也是一樣,你快進去看,回頭講給我。
“好吧。”秀芸急着一睹凰棲桐,轉身進去了。
秀芳就留在了外面。讓着妹妹是理所當然,不過,她本心也不強求搶在前頭看,心裏頭總是想着一副老對子,“凡事莫當前,看戲何如聽戲好;為人須顧后,上台終有下台時。”
那就靜靜地聽戲吧。
吉時到,拜了神便開鑼。
第一場是穆桂英挂帥,凰棲桐的拿手好戲。
忽然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想要開口,卻忍住了,那人正好也抬起頭來。
“……”鄂爾泰很欣喜,又覺得當眾叫她名字不妥,就不再說話,從人群中擠了過來。
“稀奇,鄂公子怎麼混在這裏,該去三樓看戲啊。”
“七分念白三分唱,好戲是要聽的。”
秀芳心裏微微一震,再一次的,她心裏想的,假他之口。
她說:“可惜,不能一睹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旦風采。”
“我只挑戲,不挑人。再說,凰棲桐,我早見過了。”
“挑什麼戲?”
她這才發現,這半時,嘈嘈鼓樂竟未絲毫入耳,不由得臉悄悄一紅,留心起來。
韻律鏗鏘悅耳而又熟悉——風入松。
“不只崑曲,這些天,我聽遍了秦腔、徽曲……各式各樣的風入松。”
“你呀,魔障了。不是說喜聯升在京里這是頭場,你在哪裏見過凰老闆的?”
“宮裏。前些日南府接連排戲,我得着機會去蹭了一場。”
“凰老闆果真如傳說中風采么?”
“嗯……固執。”
“固執?”秀芳笑了,“聽唱戲,聽出了固執來?”
“排戲是為了御前獻藝,為了討皇上歡心,南府總管和喜聯升的班主特意從乾清宮請來幾個御前太監觀看指點——他們是皇上身邊的人,最體貼聖心。其中有一個梁公公,早前就是在南府的,雖不是科班,沒正正經經拜師學藝,卻是個戲精,他建議,在天官賜福的開頭,天官出場的時候,唱祝詞那裏,就是‘小聖奉上帝敕旨,進爵一品,願長生不老,公侯世代……’。”
秀芳點點頭。
鄂爾泰接著說:“就在那後面加一句‘四海昇平,天下一統’。”
“這是平常的吉利話,沒什麼阿。”
“這位梁公公不簡單,皇上近日正煩惱那些反清復明的叛逆亂黨,所以看似尋常吉利話,卻說到了皇上心坎兒里。”
“然後呢,又怎麼樣?”
“大家都是交口稱讚啊,只有凰棲桐,竟然不同意。說是,戲曲上可溯自古儺,千百年來世代傳承,每一字一句都是精粹。一字不易,別說擅加一句話了。”
“也算是個戲痴了,倒有骨氣。再後來呢?”
“梁公公就堅持,戲曲是詞由心生,曲入情景,應該適時而變,兩人誰也不肯讓。這種事,也爭辯不出個是非來,我戲聽了一半,就走了。”
台上已轉了曲調,不再是風入松。
鄂爾泰問道:“一會兒聽完了戲,去哪裏?”
“回家。”
我送你吧——還沒出口,秀芳就接著說:“跟秀芸一道。”
“哦……這戲得唱一整天呢,這兒人多又熱,咱們去外頭走一走,透透氣,給二姑娘買點兒吃食也好啊。”
秀芳怎麼會不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這裏又雜又亂倒是不假,擠得有些煩躁,真想出去透口氣。
離了凌雲齋,穿過一條小衚衕,走到底,前面有一條小溪,水清樹碧,鳥語花香,胸襟為之舒朗。
“鄂公子——”後面傳來一聲喚,只一聲,卻是清揚柔婉,盪人心神。
兩人都回過頭。
只見一個清秀異常的年輕男子,順着衚衕,款款而來。
竟是凰棲桐。想必唱罷開場,等着晚場,白日裏無事,他卸了妝,也來附近散散。
鄂爾泰想不到只是宮中一面之緣,他還記得自己,便招呼道:“凰老闆。”
凰棲桐也還禮:“公子有禮,姑娘有禮。”
秀芳也還了禮。
秀芳這才第一次見識了凰棲桐,只道名不虛傳。
凰棲桐問:“公子可去看戲了?”
鄂爾泰道:“實不相瞞,人山人海,我們不得近前,只遠遠的聽了。”
“那可可惜了,那一出桂英挂帥,是唱念做打俱佳的。”
秀芳有些欣賞他的率直自信,微微一笑。鄂爾泰看他執着的樣子,只好依着說:“如此說來,可惜的很。”
“說起來,在下也有一事遺憾。”
“願聞其詳。”
“此來京中,聽聞鄂公子擅笛,‘妙聲發玉指,龍音響鳳凰’。”
鄂爾泰心中不大喜歡這些戲子們的言辭誇張,道:“不敢當。在下怎敢比恆子。不過……這‘一往有深情’,到不止古人。”
凰棲桐道:“想必公子浸淫雅律,不能自拔。”
鄂爾泰噙着笑,略一側臉,秀芳早將臉扭過去了,卻也含着笑。
凰棲桐道:“公子雖謙虛,在下卻想效法古人。”
“哦?”
想當日王徽之與桓子素昧平生,卻道‘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
鄂爾泰一笑。
凰棲桐道:“不情之請,還望公子成全。為償知音,在下願為一舞。”
鄂爾泰明白,此人愛戲成痴,是非要演這一出了,倒也樂見其成,便道:“在下雖略通音律,卻不黯戲曲。”
“運用之道,都是觸類旁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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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鄂爾泰突然道。
此時凰棲桐早已離去,兩人坐在岸邊,看靜靜的溪水。
秀芳問:“想到什麼?”
“如果那藥方是真的,不是虎肺龍肝,也不是伏龍肝虎掌草。”
“那是什麼?”
“我是從凰棲桐剛才的武戲想到的,他說,這套花槍不簡單,配着風入松,一步一個音,不能有半點差錯。所以說,那個藥方,可能不是文辭,而是曲調。”
“你是說,音律?”秀芳沉吟道,“古人說,樂者,亦為葯也……”
“不錯。五音通五行。宮為金,商為木,角為水,徵為火,羽為土。”
“五行方位?”
“我們就按照曲譜所排方位尋找,必有所獲。”
她有些動心了。
鄂爾泰問道:“令尊當真說過,解藥就在京城中?”
“不錯。”
“那就在京中找。”鄂爾泰說罷轉身便走。
“等等。”秀芳喚住他,“你要去哪裏找啊?”
“我自有打算。
“說說看。”
“京城有五鎮,按五行方位,永樂大鐘屬金,皇木場神木屬木,昆明湖屬水,昊天塔屬火,景山屬土。”
“你要走遍這五鎮?”
“不錯!”
“你……”
他昂然道:“平生讀書為誰事,臨難何憂復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