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昏厥
五月底的時節,馬上就要進六月,眼見着就一天天熱起來,宮裏卻傳出了喜訊。
婕妤穆萱診出三個月的身孕,晉位從二品貴嬪,封號仍是“蘭”。
眼瞅着老鄭家又要添丁進口,且馬上要到六月六曬伏節,再過一個月,到了七月初十,就是永嘉帝五十六歲的萬壽了,如此可謂三喜臨門。
永嘉帝老來得子,龍心大悅,連寵妃肚裏那塊肉是男是女都不曉得,就先給蘭貴嬪的父親、也就是穆皇后的弟弟升了官,本來是兵部侍郎來着,恰逢工部尚書致仕,穆侍郎就直接去工部就任了。
雖說不比兵部掌兵事、握實權,但畢竟連升兩級,從正三品侍郎直接升作正二品尚書,且工部掌土木興建之制,歷來油水豐足,乃是肥缺中的肥缺,穆侍郎能去工部做尚書,足見帝寵。
老皇帝心情如此之好,穆家人若不趁此機會做出點什麼事來,也就不是他們了。
蘭貴嬪就瞅了個機會,趁着永嘉帝駕臨暢春宮的當口,先是親自去小廚房做了幾道拿手菜,俱是萬歲爺愛吃的,再依着老皇帝平素的喜好盛裝打扮一番,待聖駕一至,便歡歡喜喜把人迎進宮去,打疊起萬千溫柔小意,殷勤服侍,等到老皇帝酒足飯飽,基本上沒啥防備心理了,蘭貴嬪這才覷着萬歲的臉色,小心開口。
“……畢竟年輕,還是頭一回有身子,又是龍嗣,半分經驗也無,臣妾實在六神無主,這心裏頭呀,是一點兒底都沒有呢。”
永嘉帝道:“前兒皇貴妃不是才撥過來一批人么,說是經驗老道,還算得用,可是有人怠慢你了?”
蘭貴嬪忙道:“沒有沒有,皇貴妃娘娘遣來的人都極妥當的,只我頭回有孕,心裏難免忐忑,有些事情也是不好對宮人講的,家母只有初一十五方能進宮請安,臣妾一個人住在這偌大宮殿裏,便是覺得心裏不安生。”
永嘉帝呵呵笑了,刮一回愛妃翹鼻,道:“原是想家了,這般孩兒氣!既是如此,便叫你母親每月破例多入宮幾次陪陪你,也是無妨的。”說著就要叫孔全祿去慶熹宮傳口諭。
蘭貴嬪忙把人叫住,搖着老皇帝袖子撒嬌,“怎好壞了宮裏規矩呢,陛下這是叫臣妾難做人吶!”
“……真箇磨人精,”永嘉帝就笑,“那你說怎麼辦?”
蘭貴嬪俏臉微紅,笑靨如花,語氣輕鬆自然,“陛下怎麼忘了,皇後娘娘便是臣妾嫡親的姑母,臣妾想着,懷身子這幾個月裏,便索性住到坤寧宮去,姑母也是生養了太子殿下和淮陽公主的,有經驗不說,更是一國之母,這滿天下呀,除了陛下您和太子爺,福氣最重的也就是姑母了,有她老人家鎮着,我就什麼都不怕啦。”
永嘉帝不說話,只扭過頭看她。
蘭貴嬪笑眼彎彎,明眸里彷彿流瀉出璀璨星光,臉上還帶了點嬰兒肥,笑的時候就紅紅地鼓起來,蘋果也似,滿滿地透着可愛,天真爛漫之處,彷彿仍是梢頭豆蔻的少女一般。
她知道,永嘉帝最是喜歡她這副神氣。
老皇帝看着,心就有點軟,躊躇一陣,面上卻是不露聲色,只笑道:“這說得也是。”
蘭貴嬪臉上的笑容越發甜美。
又過了幾天,蘭貴嬪就收拾起細軟,留下幾名宮人看守洒掃暢春宮,自己則帶了一眾心腹,住進了坤寧宮西配殿。
因着蘭貴嬪腹中皇嗣,永嘉帝當天還駕臨了坤寧宮,當著太子和淮陽公主的面,溫言勉勵了皇後幾句,穆皇后當場落淚,永嘉帝屏退眾人,老夫妻兩個私下敘話許久,到了第二日清晨,一道口諭就從乾清宮東暖閣傳出去了。
着即令皇貴妃交還鳳印,一應宮務由中宮總攬,皇貴妃協理六宮,內務府各司各局一律聽差回報至慶熹宮處,皇貴妃擇要奏請中宮決斷。
這道旨意一下,即便是幾日後傳到王徽耳朵里,也禁不住笑了出來。
老皇帝花頭還不少,這不就是在後宮裏又安了個內閣嘛。
不對,按照本朝的說法,應該是中書省才對。
穆皇后就相當於皇帝,手裏握着最高決策權,付皇貴妃則是中書省衙門裏頭的宰輔,後宮之中一干大事小情,全都要匯總到皇貴妃處,再由皇貴妃一一擬出章程來,呈報給中宮過目,待皇后首肯,皇貴妃擬出來的主意才能真正得到落實。
也就是說,皇后是有否決權的,要是再不滿意一些,甚至還可以自己直接拿主意,然後交給皇貴妃去執行去,鳳印在上,只要皇后白紙黑字下了懿旨,或者只是傳一道口諭,皇貴妃也是萬萬不能違背的。
然而這其中卻也不是沒有制衡。
皇貴妃這個“後宮宰相”雖然不像正經中書省那般,對聖旨懿旨也有封駁權,但她也照樣有巧可取,而這巧,就巧在永嘉帝聖旨中的“擇要”二字。
擇要奏請中宮決斷。
既然有“要”,那肯定也就有“非要”。
而只消皇貴妃有本事彈壓住下頭的人,那決定某件事是不是“要事”,自然也全由皇貴妃自個兒拿主意。
自永嘉二十年中宮失勢,慶熹宮掌鳳印也有六年了,再加上前朝的勢力,內務府七司三局,雖不能全數收入囊中,卻至少也能掌握個十之三四,而這些,對於王徽和皇貴妃來說,已經足夠了。
別忘了人家穆皇后先頭可足足掌了鳳印二十年吶。
穆皇后畢竟是永嘉帝髮妻,又是太子生母,永嘉帝登基二十六年,雖然頗多內寵,可內心深處對妻子還是很敬重的,雖然近些年很是犯了些錯,但圈禁六年,坤寧宮形同冷宮,對於一國之母來說,這懲罰也算是極重的了,想來皇后應已悔過自新。
再想一想,太子年近不惑,淮陽也是大姑娘了,皇室歷來偏疼女孩兒,大楚公主們總要等到十八|九歲上才會出嫁,但鄭葭已然及笄,這駙馬也是要相看起來了,便是看在孩子們的面兒上,老皇帝也不好太下穆皇后的臉。
再加上新近有孕的蘭貴嬪求情,永嘉帝雖還存了考察觀望的意思,甚至還弄了個不倫不類的“後宮中書省”用來轄制皇后,但老皇帝這一顆心吶,到底還是軟了。
就因着永嘉帝這一絲心軟,縱使放權放得有點不情不願,中宮諸人還是頗為興奮的。
那不可得興奮嘛,鳳印旁落多年,一朝重回掌心,雖然慶熹宮那狐媚子始終陰魂不散的惹人嫌,卻到底也是有個盼頭了!
再努力幾年,頂好蘭貴嬪又能生個皇子出來,姓付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不過皇後到底持重,雖然心裏高興,卻半點不形於顏色,行事越發謹慎,對慶熹宮也是加倍的寬厚和藹。
對此,皇貴妃頗是瞧不上,私下裏同王徽抱怨,“……當人是傻子不成,打量着別人都不知道她安的什麼心思呢!做那副面甜心苦的樣子給誰看?”
王徽就笑,“中宮慣來便是如此,表姐莫非今日才知道?管他們作甚,左右內務府的人還是得同你回話,表姐只管壓服住那些人就是了,眼下鳳印離了慶熹宮,只怕很有些么麽小丑要作亂的。”
皇貴妃也就是在自家無所不能的表妹跟前發幾句牢騷,心裏自然門兒清,“那起子奴才,還不放在本宮眼裏,倒是你和箐郎他們在朝堂上,可也要穩住才好,陛下祭出這一招來,只怕到底要讓東宮得意一陣子了。”
“表姐放心,我自然省得。”王徽語氣悠然,一貫的八風不動,“旁人得意失意,與我等又有何干係,咱們只管做好咱們自己的事,也就罷了。”
皇貴妃微微點頭。
兩人便各自囑咐一番下頭的人,千萬莫要因後宮權位變動而亂了陣腳,只管平靜面對,該幹啥幹啥,莫要教人揪住錯處才好。
如此一來,燕雲一系和中宮、東宮一系,仍是維持着面上的和平,只不過水麵之下的暗潮,卻也越發洶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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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徽和皇貴妃各自行事的時候,穆皇后也在宮裏和太子說話。
打從三月份劫獄事件之後,鄭唯憫就一直有點懨懨的,對什麼事都不大提得起興緻來,以往溫柔敦厚的佳公子,如今卻越發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大有往冰山發展的趨勢,所幸還知道掩飾一二,在人前不致把自家親娘的老底泄出來。
只那精神頭到底大不如前,不僅早朝時有缺席,就連詹事府也不如何去了,鎮日或在東宮貓着,或去行宮散心,幾個月下來,去坤寧宮請安的次數兩隻手數得過來。
穆皇後面上雖不顯,心底如何難過卻也只有自己知道。
穆皇后自十五歲嫁入皇室之後,從最開始的皇子妃一路走過來,直到登上后位,數十年如一日,在人前一直保持着溫柔慈和、謹慎寬厚的形象,乃是大楚的模範國母、永嘉帝的模範老婆、太子和淮陽公主的模範母親。
而能做上皇后的女人,又有幾個是省油的燈,穆皇後手底下自然也有不少人命,然而以往那些敢和她做對的,一個個都蠢笨不堪,完全入不了她的眼,就連當年的付明雪,雖然寵冠六宮,卻到底入宮不久,而且年輕,穆皇后略施小計除了她腹中的皇子,也就沒再放在心上了。
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眼看穆皇后也都知天命的年紀了,太子地位穩固,眼瞅着就能平平安安熬死老皇帝,接茬享太後福,卻又有誰能料到,不到幾年的工夫,就橫空出世了這麼一個燕雲王,眼界見識、智謀手腕都是她生平僅見,她尚未看清人家的虛實,還沒來得及做點什麼,就被這女人聯合付明雪等人,把當年之事一一揭出來,打得她措手不及,完全反應不過來,到最後落得個圈禁六年的下場,權柄盡失,狼狽不堪。
六年之後,禁倒是解了,燕雲王一系卻也坐大了,穆皇后深恨當年大意,悔不該養虎為患,按說當初這姓王的女子能離開定國公府,可也有她這位中宮皇后的功勞呢。
自燕雲王回京之後,幾輪交鋒,大到劫獄嫁禍,小到指婚紈絝,卻無一不鎩羽而歸,往年叱吒後宮全無敵手的陰謀手腕,如今放在燕雲王身上,竟是半點用處都沒有,不僅沒能害了人家,反倒還讓人藉機撈了不少好處,而自己這一邊卻還要辛苦遮掩、算盡機關,舍了無數有用的棋子,才險險脫身,不致被燕雲黨反咬一口。
面對這樣一位手握重兵、實權在身、大楚唯一的異姓藩王,穆皇后只覺深深的無力。
所以,她急了。
急到幾乎顛覆了幾十年辛苦經營的良好形象,屢屢露出破綻,不僅見疑於永嘉帝,更可怕的是,她還不得不對她的親生兒子揭開面具。
太子被她教養得太好,從小學的是聖人道,修的是帝王術,滿心滿眼都是大仁大義、人間正道,活了快四十年,縱使知道些謀略手段,又如何能想到他敬愛的母后就是身邊最大的陰謀家?
而且玩的還是他最不齒的那種栽贓陷害、構陷忠良的把戲。
三個月前的那一天,穆皇后艱難地跟兒子坦白,說柔然儲君是自己遣人放出去的,為的是對付狼子野心的燕雲王,如果兒子上了那封奏本,那麼首當其衝倒大霉的,就是他的親娘。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時候兒子眼中的震驚、憤怒、悲傷和失望。
憫哥兒到底是孝子,便算心中天人交戰,最後還是把那奏摺燒了。
可在那之後,這孩子竟再未對她露過一個笑臉,隔着好幾天才過來請一次安,也只是略說幾句就走,哪裏還有往日半分孺慕情深的模樣?
這傻孩子,哪裏知道母后做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他?
那個王徽,旁人都說她只是女子,雖然手握重兵,卻終究成不了氣候——可她穆如蘭卻知道,事情絕非如此!
那個女人,有一雙狼的眼睛。
縱使她表現得再柔順、再謙恭,那雙眼睛卻還是黑得發藍,惡狼一樣的兇狠,是騙不了人的!
哪怕是吳王晉王這兩個,都沒有燕雲王身上的那股子感覺。
穆皇后並沒有燕雲王不臣的證據,但她就是知道,就是有一種直覺,這姓王的女人絕對不會甘心止步於藩王之位。
這或許就是,同樣渴求權力的女人之間微妙的感應吧。
然而不同的是,她所求,再大也不過是後宮權柄,如今做國母,保著兒子登基,自己順順利利封了太后,一輩子也就是這樣了。
而那個姓王的,她、她所求的,卻是,卻是……
每每想至此,穆皇后都能嚇出一身冷汗來,身子都駭得微微發抖,遍體生寒,若是夢中嚇醒的,那這一夜就再也睡不着了。
那是一種來自心底深處的、最深沉的恐懼。
她不敢想,如果她的兒子當不了皇帝,如果江山不再姓鄭,如果天下易主——那會是何等樣恐怖慘烈的局面。
再想想憫哥兒如今和她鬥氣的樣子,都小四十歲的人了,還半點不曉事……穆皇後腦袋又開始發疼,一陣陣的喘不過氣來,重重倚在圈椅靠背上。
大宮女彩箋早已駕輕就熟,從懷裏掏出個小巧的青花瓷瓶來,倒出一粒赭色的藥丸,又有小宮女端過來清水,服侍着主子服下去,又給揉一揉太陽穴,穆皇后臉色這才好看一些。
鄭唯憫已經請過安,正要走人,眼見母親如此,心下到底牽挂,微微一嘆,站住了腳,輕聲道:“母后可好些了?”
穆皇後頭上還有些余痛,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微闔着眼點點頭。
鄭唯憫點頭,一拱手,“如此,兒子告退。”言畢一抬腳就要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穆皇后心下氣苦,一時眼圈也有點泛紅,脫口道,“我都這樣了,你還要氣我?”
鄭唯憫不為所動,淡淡道:“兒子去為母后宣太醫。”說著就又要走。
穆皇后又急又氣,到底落下淚來,平日千般機巧萬種玲瓏的人,在兒子跟前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一徑哭道:“你這孽障!給我站住,站住,不許走……”
早在皇后發怒的時候,宮人就靜悄悄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彩箋一個,眼見主子流淚,連忙湊過去,拿了帕子給皇后拭淚,一面轉頭對太子急道:“殿下,好不好的,有什麼話不能跟娘娘慢慢說呢,殿下三個月都沒怎麼來看過娘娘,可知娘娘為你覺都睡不好,但凡睡著了,也是要哭醒的!”
穆皇后自來剛強,打從少女時代起,哭泣的次數就屈指可數,自從做了母親,幾十年來更是從未在兒女跟前掉過淚,眼下乍然慟哭,殺傷力委實不低,鄭唯憫當時就嚇得站住,心中大為不忍,卻一時還拿不定主意是去是留。
穆皇后淚眼朦朧,看著兒子只是愣在那裏,並不上前,心中更是難過,只覺三十多年來含辛茹苦,養大了個兒子,竟是半點用都沒有的,悲怒交加之下,哭得狠了,忽然一口氣噎住,喉頭抽動兩下,頭上忽然劇痛,嘎的一聲,整個人厥了過去。
鄭唯憫大驚,什麼齟齬芥蒂全都拋諸腦後,一個箭步上前就把穆皇后扶在懷裏,眼見母親雙目緊閉,面如金紙,人事不省,當時就嚇得渾身發抖,雙目流下淚來,嗓子都破音兒了,急喊:“母后,母后!母后你醒醒!太醫……傳太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