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當年
?獻俘之後,王徽很難得地迎來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
中宮、太子|黨隱而不發,積蓄元氣,吳晉二王也老老實實的沒再搞么蛾子,王徽每日裏便是去五軍都督府衙點個卯,有文書就簽,有差事就吩咐下去,啥都沒有便一坐就走,接着回東郊校場大營練兵去,魏紫、濮陽荑等人屢次請命,欲率部回行轅大營,以備不測,王徽也都拒了,只說不急。
日子就這麼平平靜靜地過,端陽節吃過粽子之後,天氣就熱了起來,時不時還來一場暴雨洗透金陵內外,王徽也就懶怠出門,把一些個不重要的應酬都推了,相比起剛回京那會兒的暗潮洶湧,入夏之後的日子倒是悠閑了起來。
然而再如何推拒應酬,五月二十卻是王徽舅母庄氏的壽辰,這個卻是無論如何不能耽擱的,更何況對於王徽來說,這也算不得什麼應酬。
今年庄氏四十有九,不是整壽,況付家本來也是低調韜晦的人家,故而也沒有大辦,只畢竟有個閨女在宮裏做皇貴妃,庄氏自己身上也有三品誥命,這低調也低調不到哪裏去,宮裏的生辰禮早幾日便賜了下來,皇貴妃作為閨女,自然要打頭,永嘉帝和穆皇后自然也隨着添了一份,倒都是按着誥命品秩添置的,東西不多也不貴重,不過應個景兒,年年皆是如此。
想庄氏不過三品淑人的誥命,宮裏這般年年都賜下壽辰禮,說到底也是看在皇貴妃的面子上。
可付家到底低調慣了,既推不掉宮裏的禮,就只能在自家的壽宴上儉省,除卻庄氏平日裏幾個手帕交,再就是付庭禮在鴻臚寺的一些同僚,再不會邀請旁人。
今年卻又多了一個王徽。
多少想巴結燕雲王卻又苦於沒門路的人家,打從開年起就眼睜睜盯着付家五月份的壽宴呢,到了正日子那天,有請帖的自然上門賀壽,更多沒請帖的人家早早便把付府門前的三山街堵得水泄不通,只盼能同燕雲王打個照面,說上幾句話。
所幸王徽早有準備,直接從後門進了付家,到得堂上也只是小露一下臉,給舅父請過安,給舅母道聲壽,奉上壽禮,便借口軍務繁忙走人,直到第二日宴歇了,這才重新上門與舅父舅母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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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兒都說了,來那一趟也就是了,”庄氏拉着外甥女的手,明明軒昂挺拔的一人兒立在眼前,卻總覺着孩子累瘦了,心疼又埋怨,“偏這孩子實誠,今兒又過來,你那麼忙,心意到了就行,何苦又再跑一趟?沒的這般折騰自個兒的。”
王徽笑,“再如何忙,也不能耽擱了給舅母賀壽,舅母說這話,可是與我外道了。況我昨兒那也是託詞,誰耐煩看那起子阿諛奉承的嘴臉?他們知道我忙,也就不會再來煩擾舅父舅母,我今日才能偷摸過來再給您好生賀一賀壽。”
庄氏自然知道自家外甥女有多出息,一時笑得合不攏嘴,倒是付庭禮仍板了一副面孔,指點道:“朝中多有趨炎附勢之徒,你得陛下信重,獻俘之後就更是煊赫,只不過平日裏攀附之人雖多,這些人卻也並非全都無用,人至察則無徒,你心裏得有數才行。”
付家老舅經萬衍等人多方開導,到底也是想通了,閨女是皇貴妃,卻畢竟只局限於後宮,也還罷了,可這外甥女卻是功勛蓋世的燕雲王,正兒八經的實權藩王,這做親娘舅的,別說心裏還一直疼惜胞妹唯一的骨血,便算對王徽一點感情都沒有,血脈相連也不是假的,燕雲王的權勢,付家是一點規避的可能都沒有。
既避不開,那也就只有老老實實接受,並且積極應對、輔佐燕雲王走好接下來的路了。
王徽自然曉得自家老舅的心路歷程,心說我現在不過權大一點,你就如臨大敵了,若有朝一日你知道了我要謀反,又會做何感想?
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垂手應下,“是,甥女受教。”
舅甥三人又說一回閑話,王徽就問出今日前來的真正目的,“……十六年出閣,十九年和離,接着就去了北疆,算來除去當年三日回門,之後十年,竟再沒有回過王家。只繼母掌家,生父昏聵,我是再不願回去的,便來問問舅父舅母,我娘當年身邊的舊人,如今可還有誰在的?”
付氏夫婦對視一眼,都有點驚訝,庄氏就問,“怎的想起來問這個了?”
王徽輕敲桌面,一時沉吟,她之所以想知道這些,也是因為前陣子吳王之事,眼下鄭唯憲手裏必定有她一個不大不小的把柄,且這把柄的來源也必定是她那位同父異母的妹妹——王衡王仲娘。
而從王衡口裏說出來的還能是什麼?也無非就是后宅婦人、閨閣爭鬥的那些陰私之事,而也正因如此,這件事在吳王那裏也並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籌碼。
王徽有種深刻的直覺,王衡所說的這件事,定與蘭素心給她下不孕之毒的原委有十分緊要的關聯。
況千里之堤,往往也潰於蟻穴,她如今已走到了這個高度,那就更要步步小心,萬不能行差踏錯,后宅爭鬥雖是小節,但這事若不解決,或許就會對她日後的大計造成相當程度的危害。
她向來不是個會給自己留隱患的性子。
吳王不看重這件事,她自己卻不得不重視起來。
故而才有今日一問。
抬眼看看付氏夫婦,見二老目光里滿滿都是關切,她心下就沉吟一番,黨爭是個大漩渦,且只會隨着她越走越高而越變越大,不到她登基那日,絕不會停止,付老舅既然想通了,倒也不妨先把這事和他透個底。
這般想着,她就徐徐地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包括未出閣時就被蘭氏下毒,又到後來被蘭氏捧殺,再到如今吳王曖昧不明的態度。
付家二老氣炸了。
付庭禮這樣嚴謹端方的性子,也當即就青了臉,袖子一拂,怒道:“當真賤婦!”
他到底顧慮着王世通是王徽生父,且遇到這種事,男人大都習慣先追究女人的過錯,就索性只罵蘭氏一人。
庄氏卻是柳眉倒豎,直接開罵,“王世通眼瞎了不成?還是教那蘭氏母女迷昏了頭?自己閨女在眼皮子底下被人禍害都看不見?他怎麼配當爹的!還有那賤人,這樣作惡多端,打量着沒人能治她了是不是?我和你舅舅且還沒死呢!”
發完一通脾氣,轉眼看看外甥女,她慈母心腸,是再不覺着燕雲王如何強大如何權勢熏天的,只覺得孩子自小沒了娘,親爹娶了後娘也就成了后爹,孩子能平安長大簡直就是僥天之幸,又可憐又無助又孤苦伶仃,頓時眼圈都紅了,緊緊握着王徽的手,忍不住摸摸她頭髮,泣道:“可憐的孩子,你受苦了,眼下可好些了?那什麼毒|葯,可治好了沒有?那殺千刀的賤人你不必管,她再傷不了你一根寒毛的,這樣的惡事,我和你舅舅若還不能給你做主,將來又有何面目去見雨桐妹妹?”
付庭禮也點頭,他既決定要為著女兒和外甥女踏進這渾水圈子,也就再不會說二話,“這些年我雖行韜晦事,在官場卻也頗有些朋友,都察院左都御史廖明允同我私交甚篤,此事但凡他上本彈劾王世通,便是陛下也不會等閑視之。”
當朝左都御史廖彬廖明允,其妻自王徽穿越伊始便同她交好,如今王徽都封了王,廖御史雖然耿直方正,卻也不會閑着沒事去尋燕雲王的麻煩,兩家情份較往年反更好了些。
倒是沒料到付舅舅不顯山不露水的,竟也是廖御史的好友。
王徽就笑着安撫二老,“燕雲軍中自有良醫,我在北疆打拚這些年,自也識得不少能人異士,身上這毒早就解了,舅父舅母放心便是,只我為避嫁娶麻煩,對外總稱我有不孕之症,陛下也是知道的……還請舅父舅母代為描補才是。”
言下之意就是您二位可千萬莫要說漏了嘴,把我其實沒毛病的事兒抖摟出去,眼下連萬歲爺都知道你外甥女不能生,若在這當口您二老又說我能生,了不起那就是個欺君之罪呀。
付庭禮和庄氏自然知道輕重,只庄氏難免又開始擔心別的,嘴裏無非念叨一些女人家怎好開自己身體的玩笑,明明能生,外頭卻都嚼舌根子說你不能生,不僅耽誤婚姻大事,於你女孩兒家的名節也不好……云云。
王徽不愛聽這些,但說話者是疼愛自己的舅母,也沒有絲毫惡意,就只能耐着性子聽完,待舅母喘氣喝茶的當口,連忙轉移話題,“只我手裏尚沒有任何證據,蘭氏這些年做事也小心,再沒有絲毫錯漏的,娘親死得早,一些能作證的舊人舊事只怕也給她收拾得差不多了,今番前來,正是想求舅父舅母相助,看看能不能尋些蛛絲馬跡出來。”
沒有證據,自然不能隨意污衊朝廷命官之妻,王世通好歹也是正五品太常寺少卿,且這夫妻倆又佔了王徽父母的名頭,況子不言父過,就算有證據也不一定能治多重的罪,若沒憑沒據就往人頭上栽罪名,那這對王徽來說就是大不孝,付庭禮也就暫時息了尋廖御史的心思,只他對后宅人事不熟,就不免看一眼妻子。
庄氏苦思冥想,她也是十來年沒登王家的門了,一時還真想不起來。
“你娘過身的時候,你才六歲,王世通守了大半年妻孝,你七歲的時候就把新人娶進了門。那時我和你舅舅已經懶怠與他們來往了,只還記掛着你,怕那續弦對你不好,這才時時串門子去看你。只我記得那會兒蘭氏對你也還可以,不算太好亦不算太差,你身邊也全都是雨桐妹妹當時的舊人,你的乳母姓嚴,你一貫叫她嚴嬤嬤,我記得清楚。”
王徽皺眉,心中忽地一動,只覺庄氏說的這番話里,似乎有一處微妙的違和,但究竟是什麼,她一時卻還抓不住。
況且當年付氏身邊的舊人,也從未聽魏紫姚黃她們說起過,她一邊就問道:“那嚴嬤嬤如今可還在世?”
庄氏表情就複雜起來,同丈夫對視一眼,有些無奈又有些自責,“孩子,你父親續弦是在永嘉九年八月份,到了永嘉十年年底,明雪讓我帶你進宮散心……”竟是有些說不下去。
王徽恍然,那次進宮剛好趕上穆皇后對付明雪用計,自己就被中宮當了槍使,被人推下千鯉池,迫付明雪下水救人,最終導致早產。明雪懷孕時就被中宮用那浸了阿芙蓉之毒的團扇害了胎,孩子在腹中就早死了,早產也不過是個障眼法,皇後為了掩蓋孩子胎死腹中的事實,只教人以為孩子是因為早產才夭折,這才鋌而走險。
反倒累得當時的王徽原主大病一場,又被繼母教唆一通,咬了前來探病的庄氏一口,又惡語相向,王付兩家就此交惡,王徽原主從此失了最大的倚仗。
付庭禮也露了懊悔之色,“明雪出事之後,我們只尋思着明面兒上不好再與王家來往,但你怎麼說也是妹妹的骨血,我們即便是在暗中,也得繼續看顧周濟着你……可若早知王世通如此糊塗,我們當年萬不該那般行事的!”
庄氏聽着眼圈又泛紅,拿出塊帕子默默揩淚。
王徽免不了又好言安撫一通,順帶指天畫地承認錯誤,再說幾句俏皮話,好歹把舅父舅母哄回來一些。
庄氏就繼續回憶,“……雖說也一直看顧着你,可到底不好再明着上門,暗地裏的怎麼也不方便,約莫又過了幾年吧,你身邊那些舊人就都沒了,蘭氏也對你越來越好,我和你舅舅聽人傳回來的信兒,總說王家大姑娘最受寵愛,比太太親生的二姑娘還要有體面,也就漸漸放了一點心,只道那續弦同你相處時日久了,到底也能生出感情來呢。”
王徽一哂,這卻也怨不得付氏夫婦,不能明着上門探望,只能暗地裏打聽、傳信,再加上那幾年原主身邊的人陸續被蘭氏換掉,付家人得不到準確消息,自然也就無從得知,蘭氏的“好”實在是沒安半分好心,那是實打實的捧殺。
……等等!
蘭氏對她“越來越好”?
王徽腦海忽地靈光一閃,驀然想起方才庄氏一番話中微妙的違和之處,忙問道:“舅母,你方才說繼母對我還可以,不太好也不太差,可我印象里,直到出閣,繼母一直對我再好也沒有的。”
也正是因為王徽在原主記憶中確實發現蘭氏對她極好,所以負責傳信給付家的下人也必然沒說假話。
庄氏不由皺眉,“許是你年紀太小,記不清了?”
付庭禮卻搖頭,“孩童天真質樸,對人善惡最是敏感,在淵既說那蘭氏對她極好,那就應是錯不了。”
王徽忽然又問一句,“舅母可還記得,蘭氏開始對我好的時候,我身邊舊人可都還在?”
這回庄氏卻是稍微一回憶就想起來了,篤定道:“別人我不曉得,只嚴嬤嬤卻是肯定不在的,當時丫鬟回來傳話還說,上個月嚴嬤嬤急病去了,太太就把大姑娘帶到正院裏親自撫養,看得眼珠子似的,比二姑娘體面一百倍。我和你舅舅這才放下心來,沒去追究嚴嬤嬤的死因。”
王徽脫口道:“可還記得那是在哪一年?”
庄氏一愣,“十二年……還是十三年來着?”
又轉頭去瞅丈夫,付庭禮也是皺眉搖頭,“過去十好幾年,記得那麼一句話已是不錯了。”
王徽低頭沉吟,思緒轉得飛快,嚴嬤嬤既是付氏留給她的乳母,那就必定是她身邊資格最老的老人,連嚴嬤嬤都“急病去了”,那其他人肯定也凶多吉少。
也就是說,當年原主身邊的舊人是在永嘉十二年到十三年,這兩年間被陸續換掉的。
而在付氏開始對原主“好”的時候,王衡已經出生了。
王衡比她小七歲,永嘉十二年的時候,王衡應該只有兩歲。
兩歲!
蘭素心唯一的兒子元哥兒就是在兩歲上夭折的!
她忙問,“我那繼母還有個兒子,小名叫元哥兒,兩歲夭折了,舅父舅母可還記得那是哪一年的事情?”
庄氏皺眉,付庭禮卻略一忖度,沉吟道:“是永嘉十二年二月,我還記得那年剛過了龍抬頭,王家就遣人來送信,我們當時已經連面子情都幾乎沒有了,也便沒過府去弔唁,只備了份奠儀——等等,你是說!”
他猛地坐直身子,直直看向王徽。
庄氏這些年在付府過得舒心,沒有姨娘也沒有庶子女,故而對這些后宅陰私陌生了許多,然而聽到此處,也早已反應過來,忍不住提高聲音道:“莫非嚴嬤嬤的死,竟與蘭氏那兒子有關?”
王徽臉色沉沉,緩緩點了點頭。
思緒行至此處,已足夠她把所有事情串聯起來了。
王衡和元哥兒應該是雙生龍鳳胎,然而元哥兒夭折、原主身邊舊人被大清洗、蘭氏莫名其妙開始對原主好,這三件事,竟發生在同一時期,過多的巧合都聚集在一處,那就必定不是巧合。
蘭氏肯定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給這具身體下毒的。
殺害忠於原主的所有下人,處心積慮行捧殺之策,順便在年僅九歲的原主體內種下那樣陰損的毒|葯——
到底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竟能令蘭氏如此喪心病狂?
難怪,難怪——難怪她搜盡原主的記憶識海,也找不到半點當年之事的印象,若再往深里探究,就只會覺得混沌、痛苦,還夾雜着無盡的血腥和恐懼。
難怪幼小的原主有意遺忘那段記憶。
王徽深吸口氣,抬起眼睛,目光深處一片平靜。
“若所料不錯,只怕當年害元哥兒夭折的罪魁禍首——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