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收服
?王徽聞言心下一喜,看姚黃這樣子,知道她不說完話邀完功,是絕對吃不下飯的,就笑斥:“鬼靈精!先進來,跟你主子說說你做了什麼好事?”
姚黃就屁顛屁顛跟進堂屋,魏紫倒了杯茶塞她手裏,她一口喝乾,拿帕子隨便抹抹嘴,就直接開說。
算來也是王徽運氣好。
這童家原有四口人,童老爺夫婦和童少爺夫婦,年初才到金陵落腳,童少爺在家攻讀詩書,童老爺則在善和坊盤了鋪子,開了間小茶樓。京師百物皆貴,讀書又是大開銷,一家人日子就有些緊巴,故而梧桐巷雖離善和坊頗遠,但勝在賃價便宜,童老爺權衡再三,還是租住了王徽這間院子,平日妻兒就住在這裏,他忙起來乾脆宿於茶樓,偶爾閑了才回家一趟。
又說這金陵城善和坊,北近夫子廟,南鄰秦淮河,白下青溪,紅舫翠榭,衣冠風物,甲於江南,正是聞名天下的文雅薈萃、風流淵藪。往來有富賈,談笑是王孫,香姝艷伶、騷客文人更是數不勝數,休說是酒館茶樓這等正經生意,便算是在這裏乞討要飯,那也是日進斗金的營生。
更別論童老闆還頗有些靈活頭腦,茶樓生意紅火,手裏積蓄也日漸豐厚。恰逢八月秋闈童少爺下場,前幾日剛剛放榜,高中桂榜第一十八名,日後再不能稱“童秀才”,須得尊呼一聲“童舉人”。這童少爺剛及弱冠就中舉,當真是少年英才,放榜當晚,又像約好了似的,童少奶奶分娩,給童家添了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這一下金榜題名又獲麟兒,雙喜臨門,童家上下都要樂瘋了,童老闆就覺得自家兒子好歹也是有功名的讀書人,見官不跪的,再租房子住怎麼也說不過去,恰好手頭也有些現銀,就開始琢磨着置產了。
本來還尋思着若要買房,就一定要買跟自家茶樓離得近些的,但兒子既中舉,是肯定要往仕途發展,梧桐巷這院子環境清幽,又毗鄰國子監太學府,比之香軟冶艷的秦淮河,顯然更適合舉人老爺居住,於是就盤算着能否直接買下這棟院子。
但他心裏又顧忌房東的身份,王徽雖在定國公府抬不起頭來,但童老闆並不知其中底細,只覺國公爺那是正八經的皇親國戚,自家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竟以如此便宜的價格租住了世子夫人的陪嫁房產,又哪敢主動開口提買房的事?當初也不是沒想過討好一下房東,奈何這位主一直深居簡出,租賃手續也是派了丫鬟下人跟自己辦的,大半年來一面都沒見過,眼下若是貿然求見,還想買人家的嫁妝,萬一觸怒了貴人可如何是好?
正躊躇間,就迎來了姚黃。姚黃剛說了我家主子打算賣房,還沒說那一百七十兩定價呢,童老闆就大喜過望,在貴人面前也不耍什麼心眼,直接報了自己的心理價,二百二十兩白銀。
“……去了梧桐巷,說是當家的在茶樓里當差,我就又急火火往善和坊趕,一來一回的,方這時候才回來。”姚黃嘰嘰喳喳說了一大篇,此時才停頓下來,從荷包里摸出張紙奉給王徽。
王徽接過一看,只見上面寫了一行字:“茲以紋銀貳佰貳拾兩整定英靈坊梧桐巷院落一進,以此為憑,敬呈定國公世子夫人玉覽。”落款是“童兆仁”,寫了當日的日期,名字上面還按了個紅指印。
姚黃洋洋得意道:“婢子怕他信口胡謅,過後又耍賴,就讓他立下字據,還按了手印。不過他也乖覺,還問用不用先付定金,我想着少夫人沒吩咐,又怕身上帶太多錢不安全,就先辭了。”
王徽笑看她一眼,不吝誇讚:“嗯,看不出你平時大大咧咧的,這個心眼卻還知道要留。”
魏紫又喜又憂,憂的是故太太這院子多半是保不住了,喜的是少夫人馬上就能入賬一大筆銀子,但終究還是欣喜佔了上風,說話都有點磕絆:“噯呀……這、這可……二百二十兩呀,這可怎麼好……”
王徽卻早練就了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心性,心中確是高興,但面上依舊淡然,微笑道:“今日辛苦你了,路上可吃了午飯?”
姚黃就把那幾個油紙包裹放到茶几上,嘿嘿一笑,臉紅道:“婢子沒來得及吃,就用剩下的錢買了些滷味,反正、反正……”然後就不說話了,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王徽,若是背後有條尾巴,肯定早就搖起來了。
王徽掃她一眼,“反正我就要賣房賣地,馬上就有錢了是不是?可我若只是閑得無聊派你出去隨便問問呢?”
姚黃目瞪口呆:“……啊?這、這……啊?”
看她這傻樣,魏紫噗嗤笑了出來,王徽也笑道:“行了,去整治一下,今晚咱們便開個葷。你事情辦得不錯,我便不計較你自作主張了,多吃點,明兒就把事情給我辦妥。”
“哎!好嘞!”姚黃響亮答應一聲,拉着魏紫跑出去了。
人手少就是這樣,稍微有點什麼事,王徽身邊就沒了伺候的人,但元帥閣下並不覺得煩惱,反倒更享受這獨處的時光。
有了這筆銀子入賬,再把那六十畝鹽鹼地賣了,用來救趙粉也就非常寬裕了,手裏還能剩下二百兩,這數目已經不小,不管拿來做什麼都會方便許多。
至於那僅剩的三十畝山坡荒地,當然是交給趙粉打理了。
想至此,一向務實相信事在人為的王徽,也不得不感嘆運氣的重要性。若說之前豆綠幫忙解了驅邪之圍,還有點人為因素在內的話,這次能把院子賣到二百多兩,可幾乎全都是運氣好。童老闆生財有道、童少爺金榜題名、童少奶奶喜獲麟兒,都是人家自己的努力,但全都被王徽趕上了,這還不是絕好的運氣嗎。
想着,王徽鍛煉起來也更帶勁了。
當晚東院的晚飯很是豐盛,姚黃買了一整隻燒雞、大半隻桂花鴨,還有半斤醬肘子,再配上大廚房雖然清淡但味道還算不錯的素菜,眾人很是飽餐了一頓。
就連趙粉也大有好轉,王徽讓人給她的晚飯里加了個雞翅膀。
吃完了飯,王徽又讓魏紫去搜羅小庫房,總算扒出一方硯台和一個赤金瓔珞圈來。那硯台是上佳的澄泥硯,上面浮雕着蟾蜍和桂花明月,栩栩如生,宛然可愛。本也是她陪嫁里難得的好物件,所幸蘇氏不懂文墨用品,才沒被奪了去,原主又從不用,就放在庫里積灰。
那瓔珞圈赤金打造,沒什麼特別之處,也沒有鑲寶掛珠,又是原主小時候戴過的,多年過去已有些磨損,是以蘇氏也看不上。
“這方硯台就送給童少爺,就說我賀他蟾宮折桂;瓔珞圈就送給剛降生的哥兒,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卻是我以前戴過的,是一點心意。”王徽在“我以前戴過”這幾個字上加了重音。
平頭老百姓,能得到一件貴人的貼身物事,就該高興啦,哪兒還管什麼貴不貴重呢?天子的馬桶、國母的夜壺,這就是最貴重的。
魏紫瞭然。
王徽思忖一會,終於還是說:“我想了想,那童少爺是個讀書種子,日後若是中了進士,便是宰相根苗,結個善緣也好,就把零頭抹了,賣他們二百兩罷,也不缺那二十兩銀子。”
魏紫連連點頭,一一記在心裏。
王徽就又把姚黃叫進來,把趙氏一家遇到的糟爛事都跟她們說了一遍。
魏紫還好,只是搖頭嘆息,姚黃心情都寫在臉上,早已紅了眼圈,卻還嘴硬:“哼,那丫頭平日耀武揚威的,想不到也這麼……算了,我以後少埋汰她幾句就是了。”
王徽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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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也就是永嘉十七年的八月廿八,對於王徽以及她的兩個丫頭來說,是個忙碌而且重要的日子。
一大早,王徽就把倆丫頭都叫到跟前,今日她們要一同出去辦理典產事宜,這是細緻活,光讓姚黃自己去肯定不行,而且當初原主往外租房子的時候,就是魏紫出面辦理的,有這方面經驗,兩人同去也有個照應。
雖然賣房不比租房,但手裏有童兆仁的字據,況且宰相家人七品官,王徽雖在府里不得志,在外面還是可以扯扯大旗的。魏紫穩重縝密,姚黃大膽潑辣,慶豐經紀專業正規,童老闆敦厚老實,料來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她也不是不想親自去,可那守門婆子不為難魏紫姚黃,說到底還是因為她們只是仆婢,只要編好了理由,再給足了賄賂,即便是不得臉的東院,出府也並非難事;但少夫人本人就不同了,她就算擺出主子威風強行出去了,葛婆子肯定也會麻利報給蘇氏知曉。
“那童老闆立了字據,又主動要付定金,想來是寬厚之人,況且童少爺有功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你們萬不可拿捏架子,定要十分敬重才行。”王徽找出代表自己身份的私印交給魏紫,鄭重囑咐,想了想,又道,“先去慶豐經紀,找個保人與你們同去,是咱們自己找的買主,就不必什麼中介銀子,只付公證費就好了。”
又把錢匣子裏剩餘三枚銀錠子及所有碎銀角一併交給魏紫,“做路費和其他花銷,長點眼色,該大方時就別小氣,不管是保人、車夫還是童老闆那邊的人,都要一應打點好,漂漂亮亮把這事給我辦成了回來,知道嗎?”
直到魏紫和姚黃走了,王徽才回到卧房裏,望着錢匣子嘆氣,裏面只剩下三串錢和一些散碎銅板,看着十分凄涼。
所幸馬上就九月初了,蘇氏再不情願,也得把月例銀子送過來,再加上這次賣房賣地的錢,刨去各種開銷,再搭救了趙粉,然後……
自從軍銜升到銀河帝國上尉之後,就再也沒為錢財發過愁的王徽閣下,終於體會到了一分錢掰兩半花是什麼意思。
趙粉已經起身,主動到王徽身邊伺候。這幾日並沒有人跟她細說此事,但她約略聽到些風聲,也自己猜想了一些,這事說白了就是一個錢字。少夫人要幫她這個忙,可在這府里,連得臉的奴才都能踩東院一腳,少夫人又從哪裏弄錢?
趙粉本就聰穎,不用細想就知道王徽肯定是要變賣一些東西,心裏又酸楚又感激又自責又懊悔,卻又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勸阻的話,只能從床上爬起來,到王徽身邊盡心儘力服侍。
王徽看出她心思,自然要擺足良心上司的款兒,拍拍她手背道:“你莫急,待她們回來,我就把救命錢給你。”
趙粉正給王徽梳頭,聽她這麼一說,忍不住一滴淚就掉進了那把濃黑的青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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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紫和姚黃在晚飯前回來了。
事情辦得十分順利,童老闆聽說王徽主動還價二十兩,還帶了賀禮給兒孫,當時就沒口子誇讚世子夫人宅心仁厚,還特意把兒子兒媳叫出來見了個面。
“……說是當年老太爺買那院子時,慶豐尚未做大,若要過官府明路,就得額外花錢,咱們老太爺手頭緊,就沒去衙門報備,是以咱們手裏只有加蓋了慶豐印信的白契。”魏紫細緻溫柔,一件件事跟王徽分說,“今時不同往日,賣田賣房白契加蓋官印變紅契,慶豐皆可一手包辦,只還需收一小筆勞務銀子。童老闆就出了這筆錢,又怕我們帶錢回來不安全,另派了兩個夥計一路護送。”
“魏紫姐姐還想給那倆人銀子謝他們,他們直接跑遠了,壓根沒收。”姚黃笑嘻嘻接上,“不過我看呀,那童公子和少奶奶長得都俊,是一對璧人。”
魏紫白她一眼,也沒多說,繼續道:“恰巧要收鹽鹼地的買主也來了,就順便把少夫人那六十畝也賣了出去。只是那人急着走,也說不用改紅契了。婢子想着既然買主都這麼說了,我們也就不用多此一舉,倒不如省下這錢,反正咱們是守信之人,來日也不會再去奪回那些地,便直接簽了白契,讓他走了。”
一邊說一邊把手裏的木匣放到桌上,打開一看,裏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十錠官鑄雪花銀,每枚重十兩,銀錠子下面壓着兩張紙,卻是茂通錢莊見票即兌的銀票,每張面值一百兩。
王徽就抽出一張銀票來,遞給趙粉。
趙粉哪裏還站得住,撲通一聲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抬起一雙核桃眼,她這幾日已哭幹了眼淚,此時淚水卻還是斷線珠子般簌簌落下。
“少、少夫人……這……這如何,如何使得?”她哽咽得厲害,透過水霧朦朧的眼帘,只能看到王徽臉上模糊的笑影,心下又感激又慌亂。她只是覺得王徽可能會變賣一些東西,但絕對沒想到,她竟會把逝去生母留下的嫁妝賣掉。
王徽使個眼色,魏紫就過去把趙粉扶起來,柔聲安慰,姚黃也遞過一條帕子,硬聲硬氣道:“趕緊擦擦,瞧你,哭得醜死了。”
待趙粉平靜一些,王徽就說:“我本就想把一些田產變現,只是碰巧趕上你的事情,順手幫一把而已,你不必自責。我這裏還有三十畝坡地閑着呢,你不是最熟悉農桑之事嗎?趕緊去把這事兒了了,回來我還有重任託付於你。”
趙粉一怔,心中驀地明白過來,經此一事,王徽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人非木石禽獸,自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去效忠蘇氏的了,眼下哭泣推拒簡直矯情,倒不如爽快受了少夫人恩德,日後盡心伺候,或能報償一二。
想至此,她臉上神情漸漸堅定起來,重新跪下,又叩一首,低聲道:“少夫人大德,恩同再造,婢子無以為報。唯有……唯有盡我所能,從此追隨少夫人,唯您馬首是瞻,只盼少夫人不嫌婢子愚笨。”
“快起來。”王徽知道這妹子算是攻略成功了,心中大慰,親自過去扶她起來,把銀票塞到她手裏,親近又密切,“旁的不需多說了,你速去速回,還趕得上晚飯。”
“是。”趙粉應承,又偷瞧另外兩個妹子一眼,魏紫正沖她微笑,眼神里透着鼓勵,姚黃卻沖她做個鬼臉,滑稽可愛。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沖王徽福身一禮,腳步輕快地離開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