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3.3

摩爾大劇院中正上演着一場經典的戲劇。

地上鋪滿了華貴的鑲嵌地板,隨處可見的大理石,瑪瑙和彩色玻璃。通往樓座的階梯不同其他劇院,而被改成了平緩坡道,內部裝潢洋溢意大利和拜占庭風格,名副其實“優雅的縮影”,通過一個單獨的側門還可參觀包廂之上的精美畫廊。而在二樓的禮堂包廂中,安娜端坐,垂眸凝視舞台上美麗動人的姑娘“赫米婭”。

舞台演員通常都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他通過肢體和面部表情將整個人物的內心活動毫無隱藏地演繹、爆發,因為需要戲劇性的轉折不論是台詞還是動作都會顯得尤為誇張。當安娜如幽魂般走進劇院時,台上的女演員正在熏熏然的夏夜中憧憬地仰望星空,霧靄中的森林幽暗寂靜,夏夜蟲鳴窸窣,身穿白衣的精靈從舞台的一邊輕盈地上場,停住,傾聽。

而憂戚的旁白響徹整個劇院——

“女人啊,

當有人為你哭泣時,

你能不能找到你該走的方向,

帶着迷人面容,誘人的香和華麗的淚珠,高傲的,

步入那聖潔的殿堂……”

“一切卑劣的弱點,在戀愛中都稱為無足輕重,而變成美滿和莊嚴。愛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靈看的,因此生着翅膀的丘比特常被描成盲目;而且愛情的判斷全然沒有理性——”

“——通往真愛的路從無坦途。”

最好的戲劇也不過是人生的一個縮影;而最壞的只要用想像補足一下,也就不會壞到什麼地方去。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將一瞬間的靈感變為永恆。

男演員渾厚低沉的歌聲在滿員的劇場回蕩,光線赤果果地從上方投到他們的臉上呈現一種驚人的蒼白,而光明后的陰影則像被雨淋濕的毛毯如影隨形地披覆在他們肩上。而在她的眼中,看到的卻不僅僅是歌劇,魅影。她看得到一股股繚繞薄霧漸漸侵入他們的臉龐,就像是高昂尖叫后精疲力竭的靈魂所吐出的氣息,將所有的線條都為之模糊,融化,彷彿眼睛要化成淚水。

就像一種宿命的指引,被這如泣如訴的歌聲所吸引,她走下寂靜古老的階梯,聲音愈發清晰了,鮮紅色的帷幕如血泊,讓她的指尖都沾染了一絲絲虛假的血色。她聞見了某種熟悉的氣味,這勾起了她少有的幾乎淡薄成無的食慾。她的步伐輕盈如亡魂,一步一步,踩着有百年歷史的保養良好的木質地板,飄蕩着向後台走去。

然後她聽見了歌聲。

低而冷,就像是古老童謠的輕聲哼唱——

“若蒙主賜予鞋和襪子

往後的每個日與夜

坐下來穿戴吧……”

安娜女王漫長的一生中,見過無數形形□□的人,其中不少都是天生傑出的藝術家,而他們多少都有點瘋。這種瘋癲可以說是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神話,讓這狹小卻無尚的圈子與凡夫俗子保持距離,因此總是顯得那樣格格不入,特立獨行。

就像是她現在聽到的這曲悼亡歌。它應該是那樣哀傷,沉重,唏噓的語調。而這個人卻離經叛道地將它演奏成如此愉悅,歡快,彷彿一首載歌載舞的吉普賽民謠——

“主啊請納此亡靈

若你路徑黑暗之橋

往後的每個日語夜

最終走到煉獄……”

“主啊請納此亡靈

若汝不曾奉獻飲膳

往後的每個日與夜

聖火燒盡汝之白骨——”

她忽然想要微笑,這情緒來得猝不及防,在空氣瀰漫了血腥味的後台,她安靜地聽着這別緻極了的歡樂歌聲,歌聲的主人就像滿載而歸的收穫者,和舞台上變得遙遠縹緲的演奏聲交相輝映,怪誕得彷彿仲夏夜一場無法蘇醒的迷夢。

而就在即將到達尾聲,她終於是按耐不住這洶湧而來無法捕捉的奇妙情緒,蒼白的手指緩緩拉開了垂地的厚重的紅色簾幕——

新鮮的血腥味兒撲面而來濃稠將她包裹。

凌亂的後台休息室,她看見了一副令人驚嘆的堪稱傑作的奇妙畫面——赤果的人體被懸挂在慘白牆壁上,雙手張開,手掌被牢牢釘死,如同十字架般呈現贖罪的姿態。他大概是一位演員,身材保養得非常好,棕色的捲髮長而柔軟,留着修剪得當的鬢髮和鬍鬚,看上去和傳說中的聖子極為相似,不出所料他的工作應該是扮演耶穌。但此刻他卻被割斷了喉嚨,臉上神色痛苦難言,暗紅色的血從赤果的身體如蛇蜿蜒而下,在腳底累積成灘。

可安娜只是冷漠地投去了一眼,她的心神就被屍體旁邊的人牢牢攝住。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清晰地聽到了來自胸腔的某種震顫,久遠而陌生,彷彿從這一刻僵冷的血管重新被一種熱度充滿。火焰,火焰在她的骨子裏憤怒地燃燒。她充滿黑暗的空洞瞳孔頃刻流動着比血更鮮美更靡麗的金紅。她感受到了奇迹像是毀滅一樣天崩地裂死亡的風暴席捲神智,早已死去的屬於人類脆弱的感官全部復活,尖銳的疼痛從指間開始迸發,傳染到每個死而復生的細胞。她甚至可悲地發現鋒利的牙齒開始無法控制地蠢蠢欲動,她攝住對方的眼神就像是盯住了一個勢在必得的獵物,昏黃的燈光在此刻過於刺眼,刺眼到她開始擔驚受怕,使這獵物拔腿而逃。

他在她的眼裏是一個過於脆弱的男性人類。只一眼看上去就極為柔軟而健康,泛着流動光澤的淺棕色微微打捲兒的頭髮,弧度柔軟乾淨的褐色眉毛。他有着纖長到憂鬱的睫毛,微微低垂,那間或的顫動扯動她心臟的每個節奏。他擁有一雙奇妙的翠色眼眸,眸光清澈無害柔軟如同初墮凡世。他的臉頰沾着幾滴尚未乾涸的血滴,彷彿眼角留下的鮮紅之淚,那種凄厲至極的艷色讓他美得如一道無法癒合的傷疤,那樣純真無邪卻又暗涌着辛辣熱烈,彷彿在暗物質中開出的一朵白玫瑰。

安娜尖利的指甲猛然收緊,將帷幕劃破。她強忍着口中滲出的毒液,他修長脖子中跳動的那甘美,鮮甜的血液像是某種無法戒除的私人□□,對她有着毀滅一樣的吸引力。她知道她現在的模樣一定很可怖,因為透過瀰漫著血色猩紅的視網膜,她看見了,這歌者猛然收緊的瞳孔,而他的歌聲戛然而止。

她在一瞬間幾乎想要嘆息,可她卻又小心翼翼怕驚動這可愛獵物,只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用貪婪到可怕的目光緊緊注視着他。

那樣美麗,脆弱,鮮活……像是陽光下的七彩泡沫。

簾幕在她的手裏粉碎成破布。

她想起了曾聽過的一首詩——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團火

而路過的人只能看到煙

但是總有一個人

總有那麼一個人能看到這火

然後走過來陪我一起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火

我快步走過去

生怕慢一點他就會被淹沒在歲月的塵埃里

我帶着我的熱情,我的冷漠

我的狂暴,我的溫和

以及對愛情毫無理由的相信

走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結結巴巴地對他說

你叫什麼名字

從你叫什麼名字開始

後來,就有了一切。”

她忽然想要微笑,為這命運的奇妙。她已經快要凝固成化石,從腐朽的骨髓深處都充滿風霜的老舊氣息。她已經決定在這無趣的世界裏永恆地沉睡下去。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她的目光得到絲毫的駐足。而藝術……這人類最高尚,最完美,最純粹的傑作,也已經無法觸動她垂垂欲死的靈魂……她以為她這漫長的一生終於要走到最後一刻。

然後,她遇見了他。

如果你真的存在……你竟然真的存在。

她拚命咽下洶湧的毒液,用畢生的自制力咬緊利齒。然後,在他看向她的時候,露出一個輕柔的,蒼白的,平靜到不可思議的微笑。

“你,叫什麼名字?”

不不不,名字無足輕重。她已經記住了他的容貌,他的氣味,即使他沒有名字她也一樣能找到他,不論在什麼地方。可她又是那樣渴望他的聲音,那就像是撒旦頌唱的悼歌,她黑色的靈魂在深淵的火焰里燃燒。她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可他的血液無時無刻都在引誘她親自殺死他,不能前進一步,不能說多餘的話,不能讓他收到驚嚇……殺意和驚恐是死海的水將她洶湧包裹,而她最後問出的,只有他的名字。

不會錯了……這種從未有過的咬破喉嚨對方的渴望,血族的一生,只會有一個人讓她這樣躁動不安,飽嘗欲-望,飽含恐懼。

她連他的一根頭髮絲兒都不肯放過,因此很輕易地察覺到他的反應——

他退後了一步,顯得警惕而蓄勢待發。她知道他雖然外貌這樣年輕無害,可他對待殺人如同對待藝術,並且毫無恐懼,充滿享受。他穿着白色的襯衫,染着鮮血,鋥亮的手工皮鞋也踩上了半乾涸的血灘。他沒有多餘的動作,可是她很清楚他背在身後的手握着一柄極鋒利的手術刀。他打量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嘴角緩緩彎成一個讓她驚心動魄的柔軟弧度。

在他有下一個動作之前,安娜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出聲,她的聲音從來這樣柔軟過,低而輕,小心翼翼,害怕驚醒一個美好的迷夢,“…你,別害怕……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對方眯了眯眼,似乎在斟酌着什麼,發出低低的笑聲。他的動作對於人類來說實在是快得不可思議,但是對於她而言卻遠遠不夠——肉眼中他瞬間就移動到了她的面前,背在身後的刀鋒還染着血跡,快如閃電毫不猶豫地割向了她的喉嚨——

蒼白得沒有血色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但很快她就驚慌地鬆開了——她看到對方悶哼了一聲,顯然吸血鬼的力量是人類的骨骼無法承受的,即使她可以放輕了力道,但他就像是脆弱的幼獸,不能有絲毫閃失。

他眼裏厲色盡顯,沒有放過對方的猶豫瞬間,空着的左手握成爪一把襲上了她的脖子,剛欲用力扭斷這纖細到不可思議的脖頸,然而下一秒的觸感卻讓他一愣,隨即感受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推開,那個黑裙女人的身影倏然飄忽遠離,落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抬起眼,猩紅在她的瞳孔里不斷洶湧瀰漫。

“別靠得太近。”他聽見她這樣輕聲說,似乎在忍耐着什麼,“…我不想傷害你。”

他皺着眉,緩緩搓了搓自己的食指,似乎還能感受到那種細膩,冰冷的奇異觸感,和人類的肌膚全然不同。

靜默了片刻。他終於抬起了頭,他的聲音很美妙,像是金色的酒液在水晶杯中碰撞,流淌出天鵝絨一樣的絲滑,低柔,充滿了引誘般的微啞質感——

“你不是人類……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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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沉迷扮演日漸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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