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飄着飄着,雲煙后突然出現一扇門。她狐疑着,在門外躊躇許久。四周很靜,矇著一片灰亮,竟讓人辨不出白日或黑夜。她慢慢走到門口,猶疑了又猶疑,怯怯地伸出手——
門自動開了。她愣了半晌,緩緩舉步跨過門坎……
門內站着一個人,正含笑看着她,似是在等待着她。她慢慢走向他,那個人面容愈靠愈近,她目不轉睛看着他,覺得似曾相識。他伸出手,她遲疑一會,慢慢伸出手,握住他的。他反執住她的手,俯在她耳畔。
「你在做什麼?」
「我在幫你渡氣。」
雲煙茫茫,始終辨不清那人的容貌。「等等——」那人轉身要走,她伸出手。
猛然睜開眼。又是夢!
她呆坐一會,方起身下床,忽然一陣昏眩,腳下一軟,跌落到地上。
「若然小姐,你怎麼了?!」侍女聞聲,慌張地跑進來。
「沒事。」她不想引起騷動。
侍女不放心。「若然小姐,你臉色蒼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你一整個早上都沒吃東西,我去幫你端碗參湯來——」
「不必了。我沒事,也不餓。」殷若然搖頭。
「那麼,到殿外走走散散心好嗎?心情會比較舒暢。聽說皇林園雲池正值荷花盛開,一整個池面都開滿紅、白兩色美麗的花朵。我們去看看好不好?」侍女愈說愈神往,眼神閃着亮光,彷佛眼前就有一座美麗的庭園、一池湖水,以及連綿的花海。
殷若然見她一臉嚮往,不忍讓她失望,點頭答應。
皇林園佔地寬廣,各種奇花異卉妝點成一處桃源仙城。雲池就在園北,池面遼闊清澈如鏡,流水潺潺。池中有座島,島上有亭,和池畔的香亭兩相輝映。
「好漂亮!」美景撩懷,侍女不禁驚嘆了起來。
池面荷花翻舞,鴛鴦戲水,天鵝棲息悠遊着。天光雲影,揉輝池面閃爍的瀲灧,再再教人驚艷。
真的是美極,殷若然幾乎看怔了。
「拿酒來!」
「皇上,您別再喝了!」
池畔香亭傳來厭煞的躁怒和勸阻的憂忡。聽那聲音,是皇帝龍天運與紫靜王龍如意。殷若然下意識往後退,屏住氣息,悄悄想迴避。「站住!」龍天運已看到她。
她定住不動。
龍天運大步走向她,臉色凝霜,附着一夜的冰寒。他抓住她手腕,用力扼緊,粗暴地將她拖到香亭。亭中一片狼藉,一壺壺空乾的酒壺四下凌棄着,特別剌目。
殷若然很快看了龍如意一眼,龍如意也愁眉看向她,很無奈。龍天運現在像頭髮狂的獅子,凶戾粗暴,一反本來的英明冷靜理智。「如意,你退下。」龍天運冷冷地開口。
「皇上,我尚未向母后請安,我想請皇上一起到建章——」
「朕什麼人都不想見。」龍天運不等他說完,打斷他的話。
龍如意不知該如何,又看看殷若然。這些時日,龍天運取消早朝,拋開一切政務,他特地進宮來,好言想勸,但皇兄根本不聽任何人的話。
他躊躇着又想開口,欲言又止,末了還是嘆口氣,無奈地搖頭離開。
「皇上。」殷若然低下頭。明明她已這麼恭順、刻意迎合了,為什麼他卻愈來愈易發怒?一不小心就會觸怒他。她不禁狐疑,會不會有一天,他忍無可忍時就將她給殺了?
這真不是樁好買賣呀。
龍天運靜沉沉看了她好一會,才總算放開她,視線轉向雲池。好山好水,好風好景,好日好人間,看得他一陣心煩意躁。
他握緊拳,皺緊眉頭。殷若然垂手站在一旁,感受到他強自壓抑的怒氣。她猜不透他想做什麼,眼觀鼻、鼻觀心,識相地保持沉默。
池上花開得無憂,鴛鴦對對,鵝鳥雙雙,交頸廝磨着,在荷葉花間戲水悠遊,情濃意蜜且恩愛繾綣。龍天運但覺一陣氣妒,拾起一根鴨棒,恨恨地丟向池中,打散了那些比翼雙偎的鵝鳥和鴛鴦。
「啊!」殷若然忍不住叫出聲,隨即驚覺地閉口。
「怎麼?朕打散那些鴛鳥,你有什麼不滿嗎?」龍天運逼近了臉。
「若然不敢。」池鳥悠遊,干他底事,他此舉未免太……呃,壞心腸。龍天運抬了抬下巴,對她斜睨。「你有什麼不滿就說,朕倒想聽聽——」
「若然沒有任何不滿。」
龍天運表情倏然一變,陰沉起來。
「來人!」他大聲叫喝。「將池中那些禽鳥全都殺了!一隻也不許留!」
「皇上!」換殷若然臉色大變,睜大着驚痛的眼,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你怎麼可以——」踉蹌奔至他身旁,抓住他衣袍。
「怎麼不可以?朕說的話,誰敢違抗!」龍天運的眼珠灰得像冰,俯靠向她。「如果你求朕,朕就叫他們住手。」
殷若然臉色掠過一抹憎厭,忘了要奉守的恭順,那神情讓龍天運心口猛然一痛,痛極生恨,更加窮凶極惡。
「來人!把池鳥全都殺了!」他發出一種獸傷的嗥叫。
衛士聽令。只片刻,便將靠近池畔的禽鳥全都射殺。池面一片驚亂,成群鵝鳥惶飛上天,有好些被無情地射殺下來,墜落到池中,激濺起一面殘波。「住手!」殷若然下意識奔向那些衛士,拚命想阻止。
龍天運兀立不動,橫了心,更形冷酷。
「好了!好了!快住手!皇上!求求你!」她投降就是了。她又幾曾違抗過他?不是一直那麼恭順、那麼奉承嗎?
緊抓住龍天運的袍子,跪在他身前,可憐哀求着。
「皇上,求求你,快叫他們住手!」
龍天運露出滿意詭異又像痛苦的笑,攬抱起她,吩咐一旁的人說道:「傳令下去,停止射殺。」
騷盪總算停止。須臾,便恢復平靜,宮人很快將一切清理妥當,池面又歸寧謐,翻飛的鵝鳥重又飛棲雲池,雙雙對對,卿卿我我,一片湖光山色,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為幾隻禽鳥,你就難過成這樣子,可你有沒有想過朕的心??」多痛多苦悶!
殷若然不假思索張口,但沒能說出話;龍天運掩住她的口,低低的,彎身貼住她的臉,說道:「朕不想聽你言不由衷的言詞。」伸手拿起一旁的酒杯,端到她唇邊。「喝了它。」
殷若然不假思索照他說的張開嘴。
哪知俊顏竟起寒,冷不防摔開酒杯,取來一壺烈酒強灌她喝下,粗暴得毫不憐惜。
「朕要你喝,就得喝!絕不許你反抗朕!」那不肯敞開心的恭敬順服、那不肯掏出心的聽話迎合,一再令他胸口的疼痛加劇,一再觸動他的怒氣,疼痛的同時狂怒着。他一再壓抑狂暴的怒氣,已到了情緒的飽和。
他強灌着她喝下醇烈的烈酒,看着她表情痛苦扭曲才歇手,放開了她。
「咳咳!」殷若然讓烈酒給嗆到,難受地彎身咳嗽着。
他看她那痛苦的樣子,心裏起了一絲後悔。靠上前,伸手想扶她,卻見她忽然蹲下身去,雙手抱着胃腹,臉色蒼白。
「你怎麼了?若然!」他驚慌起來。
殷若然只是緊抱着胃腹,痛得說不出話。這幾日來一直沒有好好吃過東西,身體本就已經很虛弱,龍天運又強灌她喝下一壺烈酒,她只覺整個胃腹像在狂燒,又如刀刺,更翻攪如絞,痛得她直冒冷汗。
「若然!你到底怎麼了?」龍天運看見她那模樣,失了方寸。
「皇上。」侍候殷若然的侍女走上前,大膽地開口:「若然小姐一定是傷了脾胃。她這些日子都沒有好好吃過東西,皇上您又強逼她喝下那些烈酒……」龍天運聽了大驚,摟護住殷若然的腰際,臉色比她還蒼白。大叫着:
「快!快去請太醫來!」又悔又心疼,又着急又焦切。
他抱着殷若然一路奔回殿。太醫趕到時,只見他摟着殷若然,萬分焦急。「皇上,您先別急。讓臣看看。」太醫凝神為殷若然把脈。
果然是因脾胃虛空,受不住哪一壺烈酒的剌激而暴發的胃傷。太醫開了一帖溫和的藥方,命令侍女煎熬。
「若然小姐犯的是胃疾。服了葯,多休息幾日就沒事。不過,要注意,別讓她吃太過堅硬或辛辣的東西。」
過了片刻,侍女煎了葯端來。龍天運接過,舀了一匙湯藥,小心地吹溫。「來,趁溫把葯喝了。」
殷若然置若罔聞,雙唇緊抿。「你——」龍天運臉色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