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百戰殘兵
寨口大樹暗影處,醉老頭舉起葫蘆冷笑:“抱石頭練笨力氣,貪多嚼不爛,不如專心跟我練拳。”
“你拳頭有我箭快!”箭老頭搶白一句,指指默不作聲的老頭:“槍老哥功夫好不好?唉——”。
槍老頭在小院年齡最大,入住的時間卻最晚。
每天雞叫頭次起床,一個人默默走出小院,一遍又一遍擦拭犀牛號角,哪怕烏光錚亮一塵不染,雞叫二遍準時吹響。
“嗚——”,“嗚——嗚”,號角聲只有兩種音調,集合,緊急集合。
槍老頭來時,長清寨碼頭停靠樓船,軍中將領才有資格當運輸船用,老頭走出船艙,揚起手中號角,示意迎接的人迴轉,不理四周跪倒的軍士,沿着小路往寨子走,走進小院后,碼頭旁軍士嚎啕大哭,兩名裹着披風的軍官雙膝跪地挪動。
槍老頭一天一夜沒有出小院,樓船在碼頭停了一天一夜,軍士在河灘跪了一天一夜,村口大樹下,兩名軍官跪着哭了一天一夜。
“槍斷城破人未死,三千兒郎無一回。犀角難透九霄雲,吹遍青山伴英魂。”
高垣才兩三歲,雙手夾着槍老頭的手書,膽怯地遞給軍官,忙跑回小院關上門。
船走人散,就像從不曾來過,可自那往後運輸船來得更勤,送來的物資更多更好,山民的生活隨之改善。
槍老頭名字來源於一次酒醉。
那天槍老頭不知何故喝個酩酊大醉,上茅房回來撞倒兵器架,恰好砸在老頭腳上,腳尖挑起長槍,雙手緊握槍桿,一聲怒吼似乎吐出滿腔醉意。
小院裏槍花亂舞,宛若一條條蟒蛇吐芯嘶吼。刺出去,槍尖冷芒點點快若流星,掃回來,槍桿勢大力沉所向披靡,順勢格擋,圓形槍幕風雨不透。快時疾若閃電,槍尖穿透空氣帶出一連串撕裂聲,慢時力挽千斤,槍尖如挑大山迎面壓來。虛實相間,快慢隨心,一槍出,破軍如裂帛,殺氣撲面寒。一槍回,巍然若鐵幕,氣勢鎮人心。
槍未舞完人已醉,胸有乾坤席地眠。開眼不憶往昔事,青燈古卷課幼稚。
槍老頭喉管中箭不能說話,開始指物教導還行,等高垣認到幾百字就難以為繼,無奈破了規矩,傳話叫運輸船送來一位識字先生,山寨的孩子晚上相聚小院,幾年功夫每人多多少少認些字,學會簡單的算數,先生告辭離開。
槍老頭每晚教高垣習字繪畫,偶爾心情好,要麼打開棋盤爺孫對弈,要麼月光下對練拳腳。
為帝國立下戰功的傷殘軍人,不少人數十年未離開邊關,退役后老家無親可投,有人習慣了沙場上的刀光劍影,難以適應郡府繁華生活,軍部便選擇山清水秀的地方,供養他們安度晚年。
清輝帝國是落鳳大陸五大帝國之一,下轄九郡,每郡統領九府,疆域遼闊物產豐富。帝國到底有多大?殘兵們也難說清楚,給孩子們打比方:帝國像清河一樣寬廣,長清寨是河裏遊動的小魚,帝國像長山一樣深遠,長清寨是山上一塊不起眼的石頭。
帝國戰士分武士、武尉、武校、武師、武宗、武聖六層,醉老頭幾人半輩子練武,狀態最好時才評上武校,至於槍老頭,猜測是武師,理由很簡單:帝國總共才百來位武宗,軍部再混蛋,也不會把一個武宗打發到長清寨殘兵院。
殘兵們各有各的故事,歲月儘管教會他們遺忘,可那記憶深處的悲壯,就像埋在窖里的酒,時間越長,喝起來越香,喝醉更令人心碎。不經意間的談話,高垣牢記在心,懵懂,疑惑,理解,將片段連綴,一個個故事脈絡清晰,在心裏埋下一顆種子。
清輝帝**製為哨、隊、巡、標、營、軍六級,每哨五人,五哨一隊二十五人,五隊成巡,巡多編一哨,標多編一隊,依次類推,巡百三十人,標六百七十五人,營三千五百零五人,軍一萬八千二百人。
落鳳大陸習武成風,可所謂窮文富武,習武不但對先天體質要求高,練習過程中一不小心就會傷筋動骨,沒有丹藥及時治療,沒有精美食物調養,習武健身容易,成為武士千難萬難,一百個人中難得有一人在十八歲前達標。武士難得,通曉軍陣的武士更是鳳毛麟角,因此只要願意從軍,最低的軍職也是隊長,以後升職則不但看武藝,還要將忠誠、謀略、軍功等因素綜合評價。
石老頭出事那年四十五歲,從軍已二十五年,兩年前積軍功升任標長,所部駐紮在風雲城。
風雲城,清輝帝國西南軍事重鎮,南面莽蒼森林背後是翠華帝國,西面烏拉沙漠深處是落日帝國,位處三國交界地勢險要,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為提前探明敵軍來勢,風雲城往外佈置了六個預警要塞,最西端的烏拉屯處於荒漠中,距離風雲城足有三百里。
一丈三尺高的土牆圍成方圓不過半里的小城,登上城中高達七丈的烽火台抬眼四望,滿目景色除了黃沙還是黃沙。
烏拉屯,戍邊軍人的死亡賭博——落日鐵騎每次入侵,烏拉屯守軍只有兩個結局,戰死或者被俘后充做奴隸生不如死,賭的是駐紮期間落日帝國不會進攻。
沒有部隊願意在烏拉屯駐紮,可每個軍人都知道必須要有人防守,使命只有一個:發現敵人大規模入侵,點燃烽火,守住城牆盡量讓烽火持續時間更久,然後——
馬蹄踩踏着黃沙奔馳,騎士手中長弓引箭,遠處一聲鼓響,利箭離弓飛射,三百步外的土牆上,破空聲中不斷有人中箭倒下。百人隊,一隊接着一隊,土城四面都是漫天飛射的羽箭。騎射,落日帝國弓騎兵,用利箭壓制城牆上的烏拉守軍,口中發出嗜血的嘶吼,給隊友打氣,給守軍帶去壓力和恐慌。
弓騎百人隊間隙,重裝步兵高舉大盾向城門衝鋒,掩護身後高舉鐵鎚和斧頭戰友。城上弩箭射下,衝鋒路上不斷有人倒下。一個百人隊損失過半,另一隊人已在鼓聲中起步。
城樓上弩箭居高臨下,一個個戰士中箭倒下,隊伍終於衝到城門前。盾兵雙手持盾高舉,城樓上砸下的石塊撞擊在鐵盾上,健壯的盾兵嘴角流血硬挺過來,立刻有人輪換上去。破堅兵鐵鎚砸在厚重的城門上,震得胳膊發麻,斧頭不斷順着門縫劈下。
佔領城門意味戰鬥結束,面對圍城的三千鐵騎兩千輕重步兵,烏拉屯的六百多守軍陷入巷戰就是待宰的羔羊。
城樓上,條石兩頭綁着鐵索,隨着鐵架上軲轆滾動離開地面,士兵雙手奮力推動,往外懸空到大門正上方。“放!”一聲令下條石砸落,城下盾幕破碎,重步兵成了肉餅,危機又一次化解開來。
攻城半個時辰,城門口倒下兩個百人隊,一個城門傷亡如此慘重,四門都在戰鬥,死傷超出攻城將軍預料,強攻的代價太大,將軍憤怒地向著城門前的虛空一刀劈下。
傳令兵吹起號角,弓騎兵射出最後一輪利箭,勒轉馬頭在遠處結隊。
烏拉守軍贏得暫時勝利,城牆上的歡呼聲很快便被悲傷代替,孤城遠懸荒漠中,城破只是時間問題,勝敗的結局開戰前早已註定。
黃昏,城破了,巷戰結束很快,烏拉標守軍幾乎全部戰死,幾十個被俘戰士傷痕纍纍,喪失做奴隸活下去的資格,成了刀下泄憤的犧牲品。
烏拉標擋不住落日軍隊侵略的步伐,城破後向着風雲城繼續推進,身後只留下殘垣斷壁和遍地屍體,烏沙軍團沒有掩埋屍體的習慣。
石標長巷戰中重傷昏迷在屍體堆,成為烏拉標十幾個倖存者之一,歷盡千難人不人鬼不鬼地回到風雲城,從此軍中少員驍將,長清寨多個修石牆的殘兵。
烏拉標的戰鬥只是兩大帝國間戰爭的序曲,那場戰爭持續了七年,清輝帝國贏得最後的勝利,兩國至今再沒有爆發大規模戰事,和平持續數十年。
瞎老頭、醉老頭和箭老頭的遭遇,情節不同結局一樣,邊關每一場戰鬥都可能誕生類似的故事。
高垣放下第一百塊石頭,跟老人們走進小院。院門關閉,山寨的夜晚寧靜中帶着壓抑,山風穿過門縫,窺探茅屋昏黃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