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赤紅浪潮
“艾麗卡在說什麼?”
因為她聲音太小,克勞迪亞也沒在意。
她喝了口茶,伸手敲了敲桌子催促她:“快點去,這一批是昨天剛送過來的,雖然讓你先挑了,但我還有安排好的項目想要找人去玩……”
木然又死板的眼睛,平實的撐着地面的手掌,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或是表情,看起來好像他們真的、就只是等待着被從圈裏拉出來的牲畜一樣。
艾麗卡後來也回憶不起自己那時候在想什麼,一種像是被拉扯或是被湮滅的感覺完全把她和世界隔開了,她一邊為這些人覺得可悲,一邊又像是被是嗎控制了一樣,慢慢的挪動腳步,走過一個又一個跪趴着、也和她差不多高的人身前。
然後隔着很遠的距離,她聽到自己失真的聲音說:“我選這個。”
“這個?”
克勞迪亞的聲音也變得很模糊,她用手帕蹭着指甲,可有可無的點着頭,還教訓她說以後要多逛逛拍賣會練練眼力,奴隸這種東西,只有用的多了,才能一看知道素質到底怎麼樣……
艾麗卡當時的樣子比來的時候還要木然,當灰衣的侍從們準備給男人裝上鞍具的時候,她甚至產生了跪在地上的人就是自己的錯覺。
所以最後她是自己走回去的。
從接受了那個男人的那一刻起,艾麗卡覺得有哪裏變了,就算藏在黑漆漆的卧室里,用又厚又軟的被子蒙住腦袋,那種自己撕下了遮羞布、任由自己赤身裸體曝露在光天化日下的羞恥感變成了另一幅枷鎖。
於是她自我催眠的得過且過,畏縮的在房子裏呆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一聲槍響把她叫醒了——是多弗朗明哥來了。
倨傲的男孩子金髮剪得很短,痞里痞氣的戴着副墨鏡,也不知道看不看得清路,他看起來比艾麗卡大兩倍,雖然體型還是幼童的樣子,但身高已經接近少年。
他站的姿勢非常洒脫,一腳抬高踩在奴隸的頭上,氣來了直接跺兩腳,骨骼墊着一層肌肉磕在岩石上的聲音悶悶的厚實:“喂,你這裏什麼時候有這種東西了?”
多弗朗明哥的手上拿着把槍,越看那奴隸越生氣,甩手腕又是一槍。
地上的人沒有任何反應,子彈打入人體的聲音和艾麗卡記憶里沒有什麼區別——像是隔着厚厚的被子,悶悶的又厚重。
而被打進的那團棉花,只是四肢神經性的抽搐了幾下,連慘叫的聲音都沒有半點。
對了,這會兒他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哪怕不是屍體——因為昨晚艾麗卡回來以後就躲進了房間,這個新的坐騎因為沒有得到主人的安排,所以直到今天早上多弗朗明哥給了一槍為止,他的嘴裏都還塞着那個束縛牲畜用的嚼子。
哪怕還活着,他也不可能發出任何聲音。
艾麗卡似乎被這幅畫面震懾了一下,但也只是安靜的說了句:“他死了。”
多弗朗明哥沒怎麼當回事,手上花樣的玩着那把槍,走過來把艾麗卡抄起來往懷裏一放,大大咧咧的攤開手靠在椅背上:“死了就死了唄,克勞迪亞那女人還送你這種東西?”
他把手放到女孩的頭頂,力氣還不小,比起揉頭髮,更像是氣不過晃她的腦袋。
“你怎麼連這種東西都收?”
艾麗卡看着流到明哥腳下的血,有點想躲開,但她的腿本來就懸在半空中,最後只是扶着明哥小臂的細軟手指,輕輕的蜷了蜷。
她又說了一遍:“他死了。”
多弗朗明哥嘖了一聲,用手指去碰她不停顫抖的睫毛,試了試發現她沒哭,幾不可查的鬆了口氣。
然後這個打了個騷粉色領結的男孩,哼哧哼哧的從兜里掏出了塊藍寶石。
——不論是切面、稜角、色澤還是大小,這塊寶石的價格遠遠超過【可以隨便裝在兜里】的等級。
他用兩根指頭夾着那塊寶石,提溜到她眼前,又開始用寶石的平面去碰她的睫毛。
艾麗卡伸手捏住他的手指攥在掌心,順便就把那塊寶石捏住了。
“怎麼樣?”男孩子的聲音裏帶着些孩子氣的炫耀:“這東西不錯吧?”
女孩子過了很久以後才開口,比起誇獎,更像是一句無所謂的感嘆。
“沒有盒子呢。”
“用匕首砍都留不下痕迹的東西,要盒子幹嘛。”
男孩小小年紀就笑的很有一番滿不在意的味道,多弗朗明哥又開始動她的眼皮:“看着像你的眼睛我才拿來的,不然還是紅色的那個大一點。”
“哦。”
然後他們吃了午飯,團在一起睡了午覺,艾麗卡醒來的時候,唐吉訶德家的長子已經離開了。
——據說去了法拉緹娜科夫家,也就是克勞迪亞家,把遇到的所有男性|奴隸都欺負了一遍,最後和生氣了的克勞迪亞兩個人,相互懟着做了十八個鬼臉,結果不歡而散。
艾麗卡一直把那塊藍寶石拿在手裏,像是握着那個那個奴隸已經流失殆盡的生命,又像是握着什麼她正在失去的東西。
吃過了晚飯,艾麗卡在院子裏漫無目的的走着,差不多傍晚的時候,走到花園堆放垃圾的角落。
這裏其實是個精美的廢品回收站,大量來不及處理的東西就這麼摞在一起,仔細聽一聽,中間還有細微的響動。
那是人的聲音。
艾麗卡踮起腳,透過兩幅豎起來的畫框,看到了一團捲起來的羊毛毯還有靠在它旁邊的東西。
是那天那個黑頭髮的女孩子。
是哦,她也是東西,也是來不及處理的垃圾,也是呆在這裏……等着時間到了就會被處理掉。
但是她還活着,除了飢餓和疲憊,這完全就是一個健全的人類。
在兩幅畫框間的縫隙里,那個少女像是被關在柵欄里一樣,她同樣,也看到了艾麗卡。
“是您啊。”
女孩子的眼神比幾天前要稍微清亮一些,甚至還富有餘裕的給了艾麗卡一個笑容。
“嗯。”
此時看到她還活着,艾麗卡覺得清醒的感覺又回來了一點。
所以她順着感覺說:“我救你出來。”
女孩子笑着搖了搖頭,很溫和的說:“我可以懇求您,放棄這個想法嗎?”
看着她的笑臉,艾麗卡的腦子裏又出現那天滿是粉色的場景,還有淹沒在血色里的、一雙一雙病態的眼睛。
艾麗卡有種預感,只要今天救這個女孩出來,保證她一直活下去,那麼艾麗卡腦子裏那些變調的東西就能得到保護,她失去的東西也可以找回來一點。
但在此之前,那個女孩子的眼睛告訴她:如果艾麗卡要求她活下去,那她……
她估計也不會怎麼樣。
女孩子的狀態就像是摔壞的瓷器,早就已經是毀掉的狀態,反正都已經毀了,大塊的斷裂和碎成渣滓,其實沒有任何區別。
但艾麗卡知道是有區別的,既然已經碎了,何必要在本就脆弱的東西上再狠狠地碾壓一遍,逼她粉身碎骨的活下去呢?
所以她回答說:“可以。”
“非常感謝。”
聽到這個回答。女孩子在兩道“柵欄”之間笑了,然後她又問:“我還能,再向您提出一個請求嗎?”
艾麗卡面無表情抽了抽鼻子:“……可以。”
她說:“能請您,現在就殺掉我嗎?”
艾麗卡沒問她什麼【你不想活了嗎】這樣的廢話,那雙眼睛看久了你都想自殺,可見眼睛主人的自毀傾向有多重。
她想問的是【為什麼是我】。
這副外表看起來只是個三歲的孩子,哪怕天龍人體型比較大,但總歸還是個四頭身的樣子。
“我想死的乾淨一點。”
她的聲音很慢:“那天,宮看着我們的眼神很溫暖呢。”
“雖然我連她們的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們之間是能夠感同身受的,那幾個女孩子,其實非常感謝您的。”
“對我們來說,能死掉真是太好了。”
“是嗎……”
“嗯!”
這聲回答稍微有了些活力,她說:“那天宮的表情,像是在問她們【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嗎】?”
“她們死去了無法回答,但是我聽得到。”女孩子從畫框的縫隙間伸出手來,黑色的眼瞳對上了艾麗卡壓着黑雲一樣的藍眼睛。
在碰到艾麗卡的前一刻,女孩停下了動作。
又停頓了一會兒,她帶着哭腔的聲音響起:“我代替她們的靈魂感謝您。”
“死亡那一刻的痛苦非常真實。”
“帶着火星的子彈很溫暖。”
“沉入黑暗的感覺……很安詳。”
“我很……羨慕她們。”
“能請您殺了我嗎?”
——所以為什麼是我呢?
也許艾麗卡的眼睛點了說話技能,也許這姑娘真的是快死了,反而是在用靈魂看東西。
她自顧自的說著自己的故事,有很長的一段,末了,下了結論:“我以為只要活着就好了,只要能活下去,哪怕變成奴隸也可以,當時……我為了能順利被買下來,把同船的一個女孩推下了甲板。”
“其實也不算推啦,我只是看着而已,看着她被貨物擠到邊沿,看着她睡着的時候一個勁的翻身,看着她掉進水裏開始掙扎,看着她沉下去……”
用來執行的武器是一把火|槍——就是那天和地毯卷在一起扔掉的、那把屬於舅舅君的槍,裏面還有兩發子彈。
槍柄上還有乾涸的血跡,艾麗卡的手有點小,女孩子扶着她的手腕,將槍口頂上了自己的額頭,然後哭着笑了:“結果我就買下來了,但是來了這裏以後,我發現比起死掉,這樣活下去要痛苦一萬倍還多。”
“所以,懇請宮殺了我吧。”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還是沒告訴我為什麼?”
“我想死在乾淨的人手上,”女孩子念叨着:“在我的家鄉,會請德高望重的人為死者送葬,在我們那的傳說里,品行高潔的人是會發光的,那種光芒可以為靈魂引路,我希望下輩子可以生活的開心一點。”
女孩子還抽空吐了下舌頭:“雖然這是我的報應,但還是想得到宮的祝福。”
“你的名字呢?”
艾麗卡問她:“我是第一次殺人,既然已經犯罪了,我需要知道第一個受害者是誰。。”
“我是茉莉。”
她回答說:“不過這不是名字啦,泰德利聖喜歡給我們起稱號,除我之外,還有茉莉花、繡球花、橄欖花、月桂、鬱金香和水流花。”
“不過殺掉我才不算是犯罪呢。”
“宮救了我們啊,我,還有她們。”
“不只是死亡啦,是死之前的事情,能被那樣的眼神注視着,好像臨死之前因為看守官開恩,所以滿足的曬到了溫暖的太陽一樣。”
艾麗卡舉起槍:“我會記得的。”
“宮不需要記得這種東西。”
縫隙中只能看到一隻黑色的眼睛,茉莉很用力的握了握拳,氣鼓鼓的笑着說:“宮的眼睛就像天空一樣,天空有時明亮、有時黑暗、有時電閃雷鳴、有時卻晴空萬里。”
“天空能看到一切,所以也能包容一些,包容,是不需要追根究底的喲。”
“宮只需要知道自己救了一個人,不需要記得這個人的名字。”
“同樣,您只要清楚自己是為什麼而奪取人命,就不需要將其當做罪惡背在身上,我可不想害了恩人啊。”
“哦。”
點頭的下一秒,槍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