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牽手
我就想試一試
薛氏給他們幾個簡單說了一下娘家的情形,以及要注意的事項,末了又強調:“你們外祖父外祖母過世的早,我可以說是哥哥嫂嫂帶大的。你們見了舅舅舅母,一定要恭敬。”
謝凌雲和謝蕙齊聲稱是。謝凌雲倒還罷了,謝蕙尤為緊張。這是她進京以來第一回出門做客,要拜訪的還是她名義上的舅舅。
薛氏瞧她一眼,微微一笑:“不用緊張,你舅舅舅母都是再和善不過的人。”
謝蕙點一點頭,長長地舒了口氣。
在薛氏等人的期盼中,馬車終於到了薛家門外。一看到早已等候多時的薛裕夫婦,薛氏就紅了眼眶,命兒女上前廝見。
親人多年未見,自有一番衷腸要訴。好半晌,舅母馬氏才拉過謝凌雲,笑道:“這是阿芸吧,方才只顧着跟你娘說話,也沒顧到你。你很像你娘。”說著褪下腕上手鐲,給外甥女帶上。
謝凌雲道了謝,笑道:“常聽阿娘提起舅母,舅母真好看。”她這話發自肺腑,說的異常誠懇。
舅母馬氏身形高挑,眉目英氣,有種生機勃勃的美,她很喜歡。
“哎呦呦……”馬氏笑道,“阿芸這話說的,舅母老了,不好看了。”
謝凌雲搖頭,聽阿娘說過,舅母已有四十多歲,可是發如鴉羽,也看不見一條皺紋:“舅母不老。”
薛氏推了推僵硬地站在一旁的謝蕙,對嫂嫂道:“嫂嫂,這是蕙兒。”
馬氏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是蕙兒啊。”她拔下頭上的簪子,插入謝蕙發間,略微端詳,“也是個好孩子。”
謝蕙忙道:“謝謝舅母。”她心裏清楚,她跟阿芸是不一樣的。她不能像阿芸那樣極為自然地與馬氏相處,就安安靜靜地聽薛氏母女與馬氏他們說話。
謝凌雲也坐在阿娘身邊,在阿娘和舅母說到動情處落淚時,遞上帕子,轉移一下話題。
這個她尤為擅長,七拐八拐就能把話題給帶偏,逗得阿娘和舅母展顏而笑。
謝蕙不是不羨慕的。說來也怪,明明阿芸看着獃獃的,可是她莫名其妙、天馬行空的插話,竟會讓那姑嫂倆轉悲為喜。如果換成自己,即便是說出同樣的話,因為身份有別,也是不一樣的吧?
這天他們在薛府待了很久,直到申時左右,謝律親自登門來接他們。
謝律與薛裕只打了照面,寒暄數句,便攜妻小離去。
爹爹來接他們,謝凌雲很高興。途中,她看爹爹滿面紅光,眉眼間的喜氣遮都遮不住,忍不住笑問:“爹爹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是有什麼喜事嗎?”
謝律捻須一笑,輕聲道:“也不算什麼大喜事。今日進宮面聖,皇上將為父的官職,小小調動了一下。”
謝凌雲“哦”了一聲,點一點頭,心說你的神情可不是這麼說的,肯定不是小小調動這麼簡單。
“爹爹陞官了?”
“嗯,皇上任命我為鴻臚少卿,正式的文書這幾日就該下來了。”謝律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淡然一些。
謝凌雲默默算了算,從縣令到鴻臚少卿,這調動可不算小了。不過當官嘛,都差不多,爹爹應該很高興。她笑道:“那就恭喜爹爹了。”
謝律嘆道:“為父非死不足以報聖恩。”
他這話倒沒有半分虛假,先帝說他的才能只堪為綏陽令。如若不是今上顧念跟他幼年的情分,他恐怕要老死綏陽。想到今上誇他“在外多年,勤勤懇懇,不忘本心,且政績斐然。此等人才,不可埋沒”時,他熱血澎湃,恨不能肝腦塗地效忠今上。
雖說鴻臚少卿官職不高,可這畢竟是皇上的一片心意。今上無視先帝當年的戲言,召他回京,這份恩德,他銘記於心。
謝律升遷,謝家上下都極為高興。忠靖侯將小兒子叫進書房,好好勉勵一番,告誡他要踏踏實實,認真做事。謝律滿口應下,正式入職后,早出晚歸,異常勤勉。
謝凌雲不免遺憾,回京后,想見爹爹沒以前容易了。當然,不止是爹爹忙,她們姐妹也沒閑着。這些天,她們不停地見客、認親。唉,她們家親戚可真不少。
拿着新收到的帖子,謝凌雲問母親:“阿娘,豫章長公主跟咱們不是親戚吧?她怎麼也給我遞帖子?還說要辦詩會……”——她跟着寧夫子學了幾年,有基本的詩詞鑒賞能力,但作詩對她來說,難度有點大。
薛氏笑笑:“公主金枝玉葉,豈是咱們能高攀上的?我聽說豫章長公主豁達隨性,又好風雅。她之前常常宴請賓客,吟詩作賦。她是女子,不好宴請男賓,每回請的都是京中貴女。這次給你們下帖子,那是把你們姐妹也算上了。”
不止是阿芸,忠靖侯府未出閣的四個姑娘都收到了帖子。
貴女這個身份讓謝凌雲不大自在。在綏陽時,她還是陳清口中“縣令的女兒”,現在竟變成了侯門貴女?
不過,她的確想見識一下貴女們的詩會。她也想見見公主娘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天上的仙女一樣。
她一打聽,原來豫章長公主是今上的親妹妹,算是文壇風流人物。她不作詩,卻極愛辦詩會。之前國喪,她閉門不出。如今新皇登基數月,也已大赦天下。豫章長公主就再一次給京中貴女下了帖子。
謝家姐妹反應不一。謝芷對此已習以為常,淡然應對。謝蕙則苦讀詩詞,認真準備。謝萱暗暗思忖,定要一鳴驚人。而謝凌雲數着日子,等待着那一天的到來。
祝大夫抬頭:“什麼葯?”
“安胎藥啊。太太之前喝了幾口,說犯噁心,就放那兒了。”劉媽媽說著端起了葯。
祝大夫皺眉:“拿來我看看,安胎藥也是能混喝的?”剛接過葯,他就變了臉色,厲聲道:“這葯是誰煎的?”
謝律唬了一跳,忙道:“怎麼了?祝大夫,葯有問題?”
“葯里摻了大量的紅花、三七、不是安胎,是墮胎。”祝大夫十分慶幸,“還好沒喝多少,要是全喝了,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謝律亦慶幸不已,然而慶幸過後,憤怒和恐懼如潮水般襲來。他竭力保持鎮定,看着祝大夫開藥方,又讓心腹去取葯。將一切都處理好,他才決定徹查此事。
葯是二女兒煎的,這一點謝蕙並不否認。她將自己在煎藥途中,被人叫走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她面色蒼白,語帶哽咽:“希望父親查出真相,給女兒和母親一個說法。”
謝律面沉如水,他做了多年綏陽令,沒少斷案。這案子不算複雜,對他來說也很容易。支走謝蕙的丫鬟經指認是馮姨娘身邊的,馮姨娘數日前也曾托謝懷信從藥房買了紅花、三七等葯。
起初謝懷信不肯承認買葯一事,被謝律一恐嚇,便老老實實說是替姨娘買的,說姨娘身上青了一塊兒,要他買些活血化瘀的葯。
謝律冷笑,她身上青沒青,當他不知道?
馮姨娘否認抵賴,直到謝律將證據擺到她面前,她才認了。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說自己一時糊塗,而且太太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沒事么?
她哭起來楚楚動人,懺悔的話也說的情真意切,謝律的鐵石心腸一點點軟化……
謝萱聽說此事,幾乎要暈過去。跪在父親面前,她未語淚先流。這就是她的姨娘,愚蠢而狠毒,偏偏又自以為是。她恨馮姨娘,卻又不能不幫忙求情。
“父親,姨娘糊塗了,也知道後悔了。饒過她這一次,就當是為還沒出世的弟弟祈福……”謝萱仰頭望着父親,一臉祈求之色。
謝律心下一嘆,硬着心腸別過頭去,正好看見不知何時就立在一旁的謝蕙,她竟然也在抹眼淚。他皺眉道:“你哭什麼?”
謝蕙一邊拭淚,一邊說道:“我想我姨娘了,我姨娘命薄,沒能保住弟弟,也沒能保住自己……”
謝律臉色一黑,眼前驀然浮現出岳姨娘的面容,剛生出的憐惜之情瞬間消散,他再看向馮姨娘時目光便轉冷了。
這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顧忌一雙兒女的名聲,又憐惜她平素溫柔小意,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她是一時糊塗。當然後來她也的確小心謹慎,是以他雖然有時心有芥蒂,但從未翻過舊賬。然而沒想到他的寬容換來的卻是她的再次作惡。
對馮姨娘,他也說不上來是憤怒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其實他沒忘記岳姨娘的孩子是怎麼沒的。只是他在她小產時才知道她有孕,對那個孩子,對岳姨娘都沒什麼感情,遠不及馮氏娘仨在他心裏的分量。所以,他有意偏袒。
可這跟上回不同,這是謀害主母,是以奴欺主,以下犯上。是不是當年維護了她一回,馮姨娘就認為不管她做什麼,他都會包庇她?所以連他的嫡子,她也敢害?
謝律眯了眯眼睛,對子女道:“你們幾個先回去,這件事你們不要管。”又揚聲道:“來福,找人看着馮姨娘,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能見她!”言畢,拂袖離去。
馮姨娘癱倒在地,害怕之餘,仍有一絲絲的僥倖。薛氏和她肚子裏的孩子還好端端的,老爺不會拿她怎麼樣,可能就是跟上回一樣的禁足。她不怕禁足……
謝律來到薛氏的院子,平復了心情后,走進內室。薛氏正倚着床跟阿芸說話,看見了他,沖他笑笑。見妻子氣色還好,謝律略略放心。
“爹爹,查出來了嗎?”謝凌雲直接問道。
薛氏也看向丈夫。
迎着妻女期盼的目光,謝律有點不自在,他自行坐了,輕聲道:“我正要說這件事呢,阿芸,你先出去。”
謝凌雲搖頭:“爹爹,我想知道是誰。”
薛氏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並未反對。
謝律尋思着也不差她一個,就沒再隱瞞:“是馮姨娘。”接着,他簡單說了馮姨娘託人買葯、命人下藥的始末,感嘆道:“還好,你只喝了一點。”
現在想起來,他還后怕。若是琬琬真的喝完了,那會怎麼樣?會不會也像岳姨娘那樣,先失去孩子,再鬱鬱而終?還好還好,這個孩子是有福氣的,琬琬也是有福氣的。
薛氏神色淡然,對這過程她並不關心,只問了一句:“相公打算怎麼處置馮姨娘?”
謝凌雲也很好奇這一點。
“我是這麼想的。”謝律放下茶杯,跟妻子商量,“早年馮姨娘不是跟岳姨娘交好嗎……”
謝凌雲接道:“爹爹是打算讓馮姨娘去陪岳姨娘?”
謝律一噎:“不是,阿芸,你不要胡說,我是說當年她們兩個情同姐妹,岳姨娘信佛,不如就教馮姨娘代她侍奉佛祖。琬琬覺得怎樣?”
他想此事可大可小,他如果含糊帶過,也不是不行。可他不能保證馮姨娘不會再動手腳。這回沒事,是萬幸,下一回呢?他不敢拿琬琬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冒險。說到底,琬琬是他的妻子,和岳姨娘是不同的。
他知道,在別的人家,馮姨娘這樣的,拖出去打死都有可能。但他終究還是捨不得,況且,再怎麼說,他都要顧忌一下信兒和萱兒。
當然,她也努力在父親面前露臉,表達對父親的孺慕之情,儘管她並不喜歡他。雖說子不言父過,可是,她不會原諒他,永遠都不會。她知道他懲罰馮姨娘,是為了薛氏和她腹中的胎兒,跟她姨娘無關。
說起來,薛氏並不像表面那般賢良無爭。恐怕也只有父親和阿芸相信薛氏真的喝了那葯吧?
不過說這些都沒意義了,馮姨娘受到懲罰,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府里沒了馮姨娘,人口更加簡單。陳二老爺聽說謝律的愛妾歿了,大手一揮,打算將自己新納的侍妾贈給友人。
謝律連忙拒絕了,倒不是嫌那侍妾不好,只是一則君子不奪人所愛,別人用過的,他沒興趣;二嘛,琬琬現在有孕,雖說他身邊該有個人伺候,但他得先為她肚子裏的孩子考慮。現在是關鍵時期,他不想惹琬琬生氣,從而影響腹中胎兒。
他的態度十分堅決,陳二老爺也不好堅持。
過了年,薛氏的肚子漸漸鼓了起來,果真如大夫所說,她這一胎懷相很好,除了先時的孕期反應,後來一直穩穩噹噹,直到分娩。
這一胎不負謝律的期盼,確實是個男孩。謝律喜不自勝,連聲說賞。
謝凌雲也很喜愛這個剛出生的弟弟,一直“弟弟”、“弟弟”的叫着。她上輩子是個孤兒,無父無母,沒有手足,這一世同母的兄弟就有兩個,真好。
謝律修書回京,向父母報告這個好消息,並請父親賜名。——雖然他已經能猜到兒子的名字。
老爺子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他給孫子取名:謝懷讓。
謝律一點都不意外,這很符合父親的取名習慣。
薛氏生子后,謝懷信曾想過向父親求情,接姨娘回來,但是一看到父親對小嬰兒的偏疼勁兒,他也不敢貿然提了。他偷偷去看過姨娘,姨娘過得不好,他當然也會心生愧疚。只是,眼看着他在父親心裏的地位不如之前,他又怵了,不敢惹父親不快。
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日子一天天溜走,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四月里京城出了一樁大事,六十七歲的元輝帝病逝於寢殿,當了三十餘年太子的紀准終於繼位。
新帝登基,清除異己,安撫重臣,將大權一點點握在手裏后,便想起了當年的舊人。他想起了告老還鄉的太子太傅,也想到了當了多年綏陽令的謝律。於是,下旨召他們回京。
謝律悲喜交加,朝着京城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叩謝皇恩。他能回京了,終於能回京了!太子,啊,不,皇上並沒有忘記他!
而陳老先生卻以年邁為由,婉拒了皇命。不過,因為聖旨中明明白白對他次子也有封賞,他就令次子進京,為朝廷效命。
陳二老爺提出與謝律結伴同行。謝律欣然同意。
待兩家啟程時,謝凌雲才發現,陳清和陳溪姐妹並沒有在回京的隊伍中。
大約是看出了她的詫異,陳二太太笑道:“她們姐妹倆定了親,婆家就在綏陽,乾脆留在這兒好了。省得麻煩。”
謝凌雲愣住了,她們就這樣留在了綏陽?她分明記得,這兩人不喜歡綏陽,尤其是陳清。
謝萱極為慶幸,還好當初她想盡辦法退掉了跟孫九的婚事,不然她就要跟她們一樣,永遠留在綏陽了。她現在要去京城。這一回,她一定要好好的。
在回京的路上,薛氏詳細給女兒們講謝家的種種,好讓她們有所了解,早做準備。
這些謝凌雲平時也都聽父母提起過,阿娘這回又強調,她自然牢記於心。
不想薛氏卻道:“真記不住也不要緊,先把重要的長輩記熟了,餘下的姐姐妹妹們,等回京之後處得多了,也就熟悉了。”
謝凌雲笑笑:“阿娘,我記得的。”她不是小孩子。
此番進京路途遙遠,陳謝兩家分乘多輛馬車進京,行的是官道,不趕夜路,不宿野外。雖然慢些,但好在一路平安。
這是謝凌雲這輩子第一回外出遠行。——不,確切地說,是她兩輩子加起來第一回出遠門。她之前從同門那裏學到的江湖經驗,竟然一點都沒用上。
阿娘一直拘着她,讓她待在馬車中,不許她像謝懷信以及陳家兒郎那樣在外縱馬前行。她不想阿娘生氣,就老老實實地陪阿娘和弟弟,陪阿娘聊天,教弟弟說話。不知不覺就到了京城。
來接應他們的是她的哥哥謝懷禮。見到兒子,謝律不再耽擱,與陳家分別後,便帶着家人直奔謝家。
謝懷信雖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出身侯門,但一直長在綏陽縣衙官邸的他第一次看到京城謝家的大門時,還是忍不住心潮澎湃。
記得姨娘說過……等等,謝懷信“哎呦”一聲,變了臉色。他好像把馮姨娘給忘了!
之前他明明記得,要找人安頓好馮姨娘的,可是後來準備着進京的事情,他竟把她給拋到腦後了。
薛氏的神情早就恢復了正常,彷彿剛才的失態是謝律的錯覺。她慈愛地摸着女兒的臉頰,好似沒聽懂丈夫的話:“什麼現成的?有你這樣當爹的嗎?咱們阿芸,是個姑娘,什麼時候變成兒子了?”
聽到自己的名字,謝凌雲忙出聲表示自己的存在:“爹爹,阿娘……”
“嗯。”謝律應着,女兒這一打岔,他也不好再提方才的事。干坐着有點尷尬,他便探了探身,去摸女兒軟軟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