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退讓
我就想試一試
從廳堂到產房距離不遠,謝律走得很快,也沒叫小廝跟着。他剛過半月門,就看見院子裏跪着一個人。
謝律定睛細看,發現那個單薄的身影竟是馮姨娘。
“月亮娘娘保佑,太太平安生下一個小少爺來,母子平安。信女馮海棠情願茹素十年,請月亮娘娘保佑……”馮姨娘的聲音不大不小,一字一字傳入他的耳中,給他身上增添了絲暖意。
這馮姨娘名叫海棠,原本是謝律的母親身邊的丫鬟。五年前,謝律被貶到綏陽做縣令。老太太便將兩個丫鬟海棠和芙蓉給了兒子,就是謝律身邊的馮姨娘和岳姨娘。
謝律自忖不是個貪花好色的,不過是長者所賜,不便推辭罷了。好在這兩個姨娘都頗對得起她們的名字,俱長了一副如花容貌。他對她們都還滿意。
當時他長子謝懷禮不足三歲,聰明伶俐,被老爺子老太太留在了京中。他妻子薛氏只得留在京城,上奉父母,下教幼子。
他身邊也不能沒有人,是不是?
五年間,馮姨娘為他生下了次子謝懷信、長女謝萱;岳姨娘為他生下了次女謝蕙。這兩人照顧他飲食起居分外用心。但到底是婢女出身,掌不了事,也無法與其他官員內眷往來應酬,讓人遺憾。
去年年初,謝律再次修書回京,說明自己的難處,又遣人去接妻兒。
老爺子老太太心疼兒子,更心疼孫子。兩人一合計,決定親自教養孫子,只讓薛氏去了綏陽。
有道是,小別勝新婚,更何況妻子薛氏美貌動人,溫婉大方。謝律自妻子到來后,與其舉案齊眉,夫妻恩愛,不免冷落了兩個小妾。
謝律原以為女人善妒,卻不想馮姨娘竟然默默地對月祈禱,希望太太薛氏平安生產。——或許馮姨娘此舉確有討好他之意,但不能否認此刻他心裏很熨貼。
馮姨娘專註祈禱,並沒有注意到謝律的到來,還是謝律咳嗽了一聲,她才發覺。月光下,她身形微微一顫,動作優美,站起身來,慢慢看向謝律。
“老爺……”馮姨娘聲音嬌柔,衣裙淡雅,竟比平時多了些動人的風致。
謝律溫和地道:“更深露重,別站在院子裏啦。走,隨我一起去看看太太吧!”
話音剛落,就聽見產房那邊一陣喧鬧。
謝律心裏一緊,想到正在生產的妻子,也不管馮姨娘了,快步向產房走去。
薛氏生了,是個女嬰。
謝律倒還罷了,馮姨娘卻是心情複雜。萱兒猜中了,太太這回會生個女兒,有驚無險。回想起萱兒的話,她暗暗嘆了口氣。
謝律不再關注馮姨娘,待產房收拾乾淨,他就去看了妻子和新出生的女兒。
薛氏蒼白的面色勾起了謝律心裏的憐惜,他握着妻子的手,深情地道:“琬琬,辛苦你了。”
良久之後,他才看向他的三女兒。這個女兒不足月而生,紅通通,皺巴巴,還沒睜開眼睛,跟他玉雪可愛的長女謝萱相差太遠,當然也不及次女謝蕙。
他瞧了一會兒,道:“咱們的女兒就叫阿芸吧。”
薛氏只嗯了一聲。
謝律看妻子興緻不高,知道她是累了,略坐一坐,就起身離去。他腦海中閃過馮姨娘對月而拜的身形,想去看一看她。轉念一想,罷了,時候不早了,想必海棠也已經歇下了,明日再說吧。
而此刻,西跨院,馮姨娘房內的燈還亮着。
四歲的謝萱臉上有着與她年紀不符的沉穩:“姨娘不必擔心,萬事都有我和哥哥呢。”
“萱兒是怎麼知道太太會生個丫頭?你再跟娘說說菩薩跟你託夢的事兒唄……”馮姨娘笑道。
謝萱卻板起了臉:“姨娘慎言!菩薩的事豈是能胡亂說的?”
見馮姨娘臉色不好,謝萱神情略微緩和了些:“時候不早了,姨娘早些歇着吧。”
馮姨娘訕訕地應了。自半年前萱兒病好后,就再也沒叫過她娘,只肯叫她姨娘。她覺得刺耳得慌。可是她又不能說萱兒錯了,她知道這是規矩。何況,萱兒還得了菩薩的指點呢。
夜裏,馮姨娘暗暗感激老天,天神菩薩保佑,太太以後專生女兒,不生兒子。老爺身邊只有懷信這一個兒子,還能不用心教養?
她越想越開心,彷彿看到了多年以後,懷信做了大官,她跟着享福的畫面……
——————————————————————————————————
謝凌雲不大清楚她現在是什麼情況。
師父剛一過世,大師兄和二師兄就為掌門之位大打出手。
小師叔神情嚴肅,喚謝凌雲過去,說是有話要說。
謝凌雲忙恭敬施禮:“師叔請講。”
她低着頭,沒看見師叔的動作。自幼習武的她聽力極佳,聽到掌風呼嘯而至,下意識躲避。可惜身體被掌風籠罩,她躲避不及,被師叔一掌擊在了頭頂百會穴。
百會穴是人體死穴,也是她命門所在。師叔內力深厚,一掌就讓她身體劇痛,意識全無。
可是好奇怪,師叔這一掌,竟然沒打死她。
她還活着吧?雖然眼睛睜不開,渾身無力,又動彈不得。但她能感覺到周圍有人,只是她看不見,聽不清。她想張嘴呼叫,卻只能發出極其微弱的啊啊聲。她試着感受內力,以失敗告終。
她內心惶恐,她是成了廢人么?成了廢人,還不如死掉。
“死”這個念頭剛湧出,她腦海里就浮現出師父慈祥的面容。從小到大,師父都很疼她,還曾戲言要把掌門之位傳給她。然而,師父剛死,她就成了這個樣子。把她害成這樣的,是她敬重有加的小師叔。
她茫然而又凄涼,為什麼呢?小師叔不是很疼愛她么?為什麼要這麼做?小師叔特意給她留口氣,是不是不想她死?
她越想越頭痛,不多時意識一片模糊。
就這樣時而清醒,時而模糊,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慢慢的,謝凌雲能睜開眼睛,微微能看到光線,也隱隱能辨清聲響。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處境,甚至推翻了原本的想法。
她不是成了廢人,而是變成了一個嬰孩。——她死了,又重新投胎了,只是不知道什麼緣故,竟然還保留着上輩子的記憶。
她記得她學的所有武功心法,也記得師叔一掌拍死了她。
從小師父就告訴她,不可以武力欺人,但也不能白白被人欺負。師叔奪了她一條命,終有一天,她也要奪回來。
不過,報仇之事至少要等二十年。她現在還是個奶娃娃呢。
這真是件令人沮喪的事情。她安慰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情況特殊,二十年也算是正常。
更讓人沮喪的是,她默念武功心法,沒多久就會不受控制地睡過去。
呃,她無法控制的還有很多……
好在一天天過去,她的視力終於恢復了正常,也看清了這輩子父母的長相。
她的父親不足三十,濃眉大眼,面相正派。母親是個很美貌的婦人,說話輕輕柔柔,看她的眼神溫柔極了。
謝凌雲上輩子是棄嬰,對親生父母毫無印象。這輩子得老天厚愛,父母雙全,待她和善。
他們也叫她阿雲,跟師父一樣。
嬰孩的生活,無聊枯燥。謝凌雲一天一天數着,期待着早日長大,練功、報仇。之後,或雲遊四海,或壯大天辰派,她會好好孝敬父母,與其共享天倫之樂。
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她漸漸發現,有很多事情跟她想的不大一樣……
謝懷禮詫異地看着妹妹,不免懷疑方才只是他的錯覺:“那就先歇一歇?或者我背你?”他有些懊悔:“早知道該乘車來的。我背你吧。”
“歇一歇就好啦。”謝凌雲忙道。笑話,她哪能讓他背?他高而清瘦,白白凈凈,又是讀書人的模樣。興許他還沒她力氣大呢!
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謝懷禮摸摸妹妹的發頂,笑道:“哥哥在京時常跟着舅舅練武,力氣大着呢,背得動你。”
“練武?”謝凌雲眼睛一亮,“哥哥會武功么?是哪門哪派?學的是什麼功夫?”怎麼察覺不到他身上的內力?
妹妹眼中似乎有璀璨的星光,謝懷禮不知她因何而激動,微微一笑:“什麼門派?就是跟着舅舅學點騎射本事,力氣比常人大些罷了。說起來,我記得有一年,舅舅給你送了馬匹和弓箭是不是?”
“啊。”謝凌雲不無失望,“有呢,有送馬駒和弓箭。”
是自己忘形了。她早就知道大齊不同於大興,並不推崇武藝。但即便如此,也不會毀盡武術典籍,屠盡江湖中人了吧?總歸還會有學武之人的。
聽出了妹妹話語中的失望,謝懷禮笑容收斂:“怎麼了?”
他妹妹秀氣的眉毛皺的緊緊的,問道:“哥哥,你說學好了武功能飛檐走壁嗎?能有高深內力嗎?灌真氣於外物,飛花拈葉傷人?”
謝懷禮一愣,繼而失笑:“你從哪裏聽來的這些話?飛檐走壁?我聽說有奇人異士,可以藉助繩索,攀緣城牆。飛花拈葉傷人?”他搖了搖頭,“聞所未聞。”
謝凌雲默默嘆了口氣,在京城的謝懷禮也沒見過。她心說,沒關係。等長大了,她自己去尋找江湖。
歇了一會兒,謝凌雲就提議動身。
“真的不用背你么?”謝懷禮詢問,確定她確實不需要幫助,才放棄了背她的想法。他想,走走歇歇,應該無礙。——看得出來,他的妹妹身體很好。
兄妹倆相偕而行,路上,謝懷禮問起一些風俗人情,謝凌雲揀知道的說。兩人相處愉快,直到未時三刻才回還。
然而這愉快並沒有持續多久。剛一回府,就有下人告訴他們,來客人了。
謝凌雲隨口問了一句:“誰啊?”
“是陳家少爺和姑娘。”
想起在陳家的經歷,謝凌雲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我去找阿娘。”想了想,她又猶豫了,陳家女眷此刻多半是在阿娘那裏。她現下過去,豈不正好撞見?
謝懷禮奇道:“哪個陳家?”怎麼瞧着妹妹很不高興的樣子?
“剛從京城回來,前太子太傅家。”
謝懷禮瞭然:“原來是他家。”陳謝兩家在京城時,就有來往。如今同在綏陽,走動多些,也屬正常。
有女客在,他不便前往。而謝凌雲不管是否願意,都是要回母親院子的。她先換了衣衫,才去見母親。
陳清和陳溪在薛氏的房中,姐妹倆禮數周到,語笑嫣然。如果不是女兒曾經提起,薛氏一時半會兒還真看不出這倆姑娘瞧不起謝家。
薛氏不耐煩同這兩個不請自來的小姑娘打交道,又不好顯得十分冷淡,就讓人去請謝萱和謝蕙。然而兩人都說身上不好,不便見客。
沒奈何,薛氏只得懶懶應付。阿芸的回來,教她一喜,但這喜意轉瞬即逝。女兒單純憨直,跟表裏不一的小姑娘來往,會被欺負的。
薛氏嘆息,不管怎樣,女兒終究是要長大的:“阿芸,快來見過你陳家姐姐。”
謝凌雲上前施禮,在母親身邊坐了,一言不發。
她不明白,陳家人看不起她們,還來這兒做什麼?自己找罪受么?
其實陳家姐妹也不願意來。是陳二太太覺得謝家母女似乎在疏遠自家,不想看到這局面,才教兩個女兒來與陳家小姐交好。兩人不敢不從。
乾巴巴地坐了一會兒,陳清終於提出告辭,她還笑道:“嬸嬸,能不能讓阿芸妹妹送我們一下?清兒有話想跟她說呢。”
薛氏點頭允了。
在無人處,陳清板著臉,一字一字道:“那天的話,你們別放在心上。我那是說著玩兒的。”
謝凌雲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還有一件事。”陳清聲音漸低,“我四哥要我代他向你問好。”
“誰?”謝凌雲疑心自己聽錯了。
陳清不耐:“話我帶到了。昨兒不是你生辰么?他今兒也來了,給你的禮物,就是他親自挑的。不過,你別多想……”
陳溪拉了拉姐姐,示意她別說了。陳清哼了一聲,若不是她親哥哥懇求,她會願意傳話?她拉着妹妹一起離去。
謝凌雲好一會兒才想起陳清口中的四哥是哪一個。那人叫什麼來着?哦,是了,陳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