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雪牢
落雪嶺坐落於西北雪山山谷之中,看似平坦開闊,實則暗樁無數。好在姬無姜拿着信令,一路暢通無阻抵達魔宮。
守門的教眾十分奇怪地睨了她一眼,隨後擺擺手放她入門。
十六年前,上任魔宮宮主皇甫瑞放火焚宮,大半建築毀於大火。然而此刻,隨着她的不斷深入,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建築躍然眼前。
這座在廢墟上重建的魔宮,與她兒時記憶里的分毫不差。
她走在青磚鋪就的長路上,路邊是皚皚積雪,路上卻似剛剛清掃過一般纖塵不染。鶴氅的下擺隨着她的步子微微擺動拂過路面,染上絲絲涼意。
道路的盡頭佇立着一座巍峨的宮殿,漆黑的圓柱上盤繞着暗紅的圖騰,詭秘非常。
一襲烈烈紅衣立於殿前,眉心血色的印記襯着她妖嬈的眉眼,彷彿是雪山中的妖魅。
“阿無。”她看着姬無姜一步步走進,面上的笑容逐漸擴大,最終向她緩緩張開雙臂,“歡迎回家。”
***
為了迎接姬無姜的到來,畫骨特意準備了盛大的宴會。
擺滿整條青石路的流水席,一壇壇好酒堆滿道路兩側,美酒佳肴,更少不了美人助興。一群群身姿綽約的胡姬或唱或跳,周旋於各處酒席之間,有膽大的甚至搭上貌美的郎君,偎在人懷中,眼波瀲灧。
平日裏沉寂的山谷在今日熱鬧得堪比京城鬧市,直到天色盡暗也不曾停歇。這些蟄居的亡命之徒難得有這樣恣意暢快的時候,痛飲酒酣之時,連看向姬無姜的目光都帶上了些許善意。
相比外頭流水席上魔宮教眾的嬉鬧,殿內這些高位者則收斂了很多,除了興奮的畫骨之外,其他人也不過推杯過盞間低聲交談兩三句罷了。而坐在畫骨左下方的黑衣刀客則全程晃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盯着姬無姜。
席間姬無姜數次想要問一問畫骨這十六年來的事情,可每當她試探着開口時,畫骨卻屢屢顧左右而言他,最後索性給姬無姜滿斟一杯酒,道:“今日為你接風洗塵,旁的事改日再說。”
姬無姜無法,只能隨她一同喝酒吃肉。
到最後連畫骨都醉意上頭,趴在她的肩頭喃喃道:“阿無,你可知我等這一天,等了足足十六年、十六年嗬!”
姬無姜垂眸看着她如花的側顏,心底喜憂參半,滋味難以言說。
等她歪倒在隨侍的身上,姬無姜長長嘆了口氣,起身去殿外散一散這滿身酒氣。另一邊的黑衣刀客見她離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推開身邊的胡姬,起身隨之而出。
落雪嶺的夜晚依舊寒涼,即便有這入長龍般通紅的火把,也難以匯聚半點暖意。料峭的寒風帶走皮膚上烈酒灼熱的溫度,姬無姜偏立一隅,搓了搓手臂,緩緩哈出一口白氣。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姬無姜沒有回頭,仰望着星光點點的夜空,開口道:“見過這麼多次,還從未請教過閣下高姓大名。”
黑衣刀客在她五步外站定,斜倚欄杆,道:“釋少阿。”
“七殺門門主釋少阿。”姬無姜緩緩轉過身,笑道:“幸會。”
釋少阿的手按在刀柄上,搖頭道:“我可一點都不覺得幸。”
姬無姜無視他的敵意,問道:“這樣一個在南境一手遮天的人物,怎麼會甘心屈居人下?”
釋少阿不言,姬無姜又道:“若我看得不錯,這些所謂魔宮舊部,大多都是釋門主從南境帶來的人罷?”
“眼力不錯。”釋少阿牽了牽嘴角,“是又如何?”
“你的目的不在蓬萊秘寶,也不在血典。”姬無姜皺起眉,“入中原,重振魔宮,對你有什麼好處?”
“姬無姜,我的好處跟你沒有關係。”釋少阿上前一步,眼力殺意陡生,“你若是為了姬罌來的,他就在雪牢,你帶他走我不阻攔。可你若是為了她來的……”他露出嘲諷的笑容,反問:“你不會真以為她還是十六年前的畫骨吧?”
冷風在二人之間呼嘯而過,寒意一份份爬上皮膚,姬無姜卻笑了,嘆道:“釋少阿,果然還是少說話比較適合你。”
釋少阿一身殺意陡然凝滯,愣愣地看着姬無姜舉步離開,頓覺這一番咄咄逼人的架勢成了無的放矢,連收尾都不讓他痛快。握着刀柄的手緊了又緊,最後只能狠狠啐一口,移開目光。
姬無姜信步離去,腦中思緒飛快交錯。
南境人的長相與中原人不甚相同,得益於畫骨的宴會,姬無姜把魔宮上下看了個一清二楚。南境人巨多,中原人或是些青澀臉孔、或是亡命之徒,而早年的魔宮高位的老人一個也沒有。加上釋少阿那幾句話,姬無姜很快把如今的局勢拼了個大概。
畫骨這些年十有八*九是在南境,當年帶走她的人是否就在他們之中姬無姜無從得知,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如今魔宮捲土重來,必然是以七殺門為首的南境各派所促成的。
他們要借畫骨、或者血典的名義侵入中原武林,雖然如今看來結果與他們所想一致,但很顯然出現了無法控制的意外。
擄走姬罌多半是畫骨的主意,所以釋少阿根本不在乎此人的去留。而更明顯的一點——釋少阿極其不希望姬無姜留在魔宮、留在畫骨身邊,甚至不惜以姬罌的消息相誘。
什麼樣的意外能令這個殺神一般的七殺門主如此忌憚?
姬無姜垂下眼瞼,輕輕笑了。
看來畫骨已有脫離他們掌控的跡象,而自己的到來極有可能會加劇這種情況。
千思萬緒在片刻間捋成一條直線,姬無姜在這一刻下定了決心。
只能再委屈師父一陣子了,她得先把畫骨從這個泥潭裏撈出來!
只是有一點,姬無姜沒有想透。
南境武林入中原,不為血典、不為蓬萊秘寶,為了什麼?除了這兩樣,還有什麼東西是非得通過魔宮之手才能得到的?
月光傾瀉,一點殘雪飄落她的發梢。
姬無姜下意識地按上胸口,那裏靜靜躺着一枚小木牌,那個奇怪的紋樣在眼前一閃而過。
難道,是這個?
***
宴會直至半夜才逐漸散去,畫骨早醉倒在隨侍身上,含含糊糊不知說了句什麼就昏睡過去。姬無姜則被侍從領去住處,那間屋子的陳設竟與幼時一般無二,顯然是畫骨特意留出來的。
伸手撫過桌案,她輕輕嘆了口氣。
許是酒的緣故,姬無姜合上眼便沉入睡夢之中。夢裏隱約又是舊時的場景,孩童嬉鬧或哭喊,遠遠近近交疊而來,令人聽不真切。
“阿無。”
姬無姜茫然四顧,除了飛逝而過的畫面,她看不到任何人影。
“阿無。”那個聲音低低呼喚。
是誰?姬無姜極力想要辨認出畫面里的人影,然而速度太快,除去隱約的殘影,再無其他。
“姬無姜!”那個聲音陡然拔高,緊接着臉上一痛,姬無姜瞬間驚醒。
眼前是畫骨那張驟然放大的臉,她正毫不手軟地捏着姬無姜的臉頰,見她睜眼也不鬆手,很是嫌棄地說:“怎麼睡這麼沉?”
姬無姜這才鬆了口氣,眼裏的驚愕褪去,輕輕拂開她的手,道:“這大半夜的你做什麼?”可話剛說完,她就覺察出了不對勁,眉頭一擰,問:“不對,你做了什麼?”
在這樣的環境裏,即便喝了酒,姬無姜也自信不會睡得如此之沉,況且畫骨現在的眼裏,哪有半分醉色?
只見畫骨往床邊一靠,神神秘秘地笑道:“下了點好東西,足夠讓他們一覺睡到天亮。”
姬無姜悚然一驚:“你在酒里下藥?”
畫骨卻不願再多解釋什麼,伸手就把她拉起床,催促道:“快些,趁我還清醒,跟我走。”
她的神色肅然,姬無姜只能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飛快起床披上大氅,與畫骨一併快步出屋。
正如她所言,此刻的魔宮萬籟俱寂,只剩火把灼燒的輕響。畫骨拎了一盞燈,領着姬無姜摸出正殿,一路朝北奔去。
積雪在腳下咯吱咯吱作響,這條路畫骨很熟、姬無姜也很熟,即便是這樣漆黑的夜裏,她也很快辨認出了去向——
“雪牢?”姬無姜疑惑出聲。
“嗯,讓你看看姬罌。”畫骨沒有回頭,又低低說了一句:“剩下的,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雪牢無人把手,內有機關,但對於熟悉魔宮的畫骨和姬無姜而言,並非難事。很快她們便一路直下,來到了關押姬罌的牢房門前。
精鐵所鑄的牢門寒冷之至,畫骨輕輕覆手其上,卻沒有推開門。
“阿無。”靜立片刻,畫骨轉頭對姬無姜道:“我……很抱歉,我沒料到會變成這樣。”她面上閃過一絲不忍,落入姬無姜的眼裏,整顆心霎時揪了起來。
“什麼意思?”
她張了張嘴,最終卻沒有再說什麼,別開臉慢慢將牢門推開,低聲道:“你自己看吧。”
姬無姜快步上前,搶身而入,映入眼帘的景象卻令她登時呆立門邊。
牢房正中是一張玄冰床,兩個人靜卧其上。
一個長衣廣袖,長發鋪開,然而曾經烏黑的秀髮已是枯槁一片,慘白如雪;曾經飽滿鮮活的容顏溝壑遍佈,如過季枯萎的花朵。鶴髮雞皮,整個人乾枯得不成樣子。
而她旁邊躺着的正是姬罌,原本花白的頭髮已成白雪,他輕輕握着女子如柴的手,雙眼緊閉,毫無生機。
姬無姜如遭雷擊,幾乎要踉蹌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