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想打架
?摘桑葉的背簍很大,直徑大約兩尺,高有許清沅現在身量的一半,農人們在田間地頭幹活兒幹得累了要休息的時候,就把背簍放倒,整個人從背簍口子坐進去。許清沅現在就是這樣坐在背簍里,她原本頭是伸出來靠着桌腿的,睡着之後覺得有點涼,就下意識地縮成了一團兒。
她迷迷糊糊聽到老木門被打開的聲音,透過背簍底部的窟窿看到有個人進來,進來之後在門口停了片刻,似乎是在張望,然後朝堆放乾淨桑葉的牆角走去。儘管沒有看到上半身,但許清沅知道來人是來娣,這個農莊上只有她穿顏色鮮亮的裙子,也只有她走路的時候扭得像得了病沒吃藥。
來娣一邊走一邊咒罵:“小賤貨,我讓你狂,老娘還治不了你了!”
許清沅覺得自個兒好生無辜,她狂什麼了?被罵兩回,才回罵了一句呢!她屏住呼吸,看來娣是要作什麼妖。
“噗——噗——”許清沅聽到了用嘴巴噴水的聲音,來娣背朝她,結合動作來看,是在朝桑葉上噴水,連續噴了兩口,來娣把底部的桑葉抓上來,遮住了被噴過的,然後又是“吱呀”一聲,迅速地關門離去了。許清沅鑽出背簍躲到門後頭,聽到來娣“呸呸”吐東西的聲音,看來是想吐乾淨方才嘴巴里含的東西。
聽到來娣的動靜越來越小,應該是走遠了,許清沅打開門,去牆角翻看方才被來娣遮蓋住的桑葉,那些桑葉果然都是濕的。蠶非常嬌貴,所謂冷不得熱不得,干不得也濕不得,何家桑園養的蠶現在還很小,即便是露水多的桑葉,都可能因為水裏面的細菌讓它們喪命。
許清沅相信來娣剛才在門外吐得那麼快,噴的絕對不是清水,她撿起桑葉放到鼻端,輕輕呼吸一口氣,聞到一股隱約的辛味兒,隱約覺得這味道似乎在陶大夫那裏聞到過,連續聞了幾片桑葉,終於確定來娣噴的是巴豆水。來娣也太狠了,這是要把她喂的蠶全部毒死!
為了保險,許清沅把牆角的桑葉全部抱出去,扔到大家堆爛桑葉的地方,然後用清水把那張簸箕反反覆復清洗了幾遍。思慮過一遍之後,跑過去把事情告訴了周大嬸。
“不過是她無故罵你的時候,你頂了一句,怎麼心眼就這麼壞!”周大嬸聽完大吃一驚,很是憤慨,拉起許清沅就往外頭走:“走,咱們告訴管事去。”
許清沅拉住周大嬸,搖搖頭:“咱們無憑無據的,一般人恐怕都覺得來娣和我無冤無仇,沒有陷害我的動機;就算咱們把噴了巴豆水的桑葉拿到管事面前,來娣也可以不承認,甚至能反咬一口是我誣陷她;再者,說到底來娣是他們自家人,沒有信外人不信自家人的道理。”
周大嬸聽了這話點點頭:“大丫說的在理,那怎麼辦?難道就由着她?”
“來娣還是有點小聰明的,她把水噴在儲備的桑葉上,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了,根本不會發現問題。而且堆放的桑葉最早都要下一次喂蠶的時候才用,蠶吃了之後發作也需要時間,中間隔着這麼久,即便有人看到來娣來過蠶室,到時候也很難怪到她頭上。”許清沅冷笑一聲,道:“咱們不要聲張,不要讓她知道我們發覺了,她好不容易想出個好法子,一次沒有成,肯定還有下一回。我要引她出來,然後抓個現行。”
“對,那你這幾天就現摘現用,不要堆着,急一急她,過幾天堆着的時候嬸子和你一起守她。”周大嬸也想到了,說完了又“呀”地一聲,道:“大丫你現在比以前靈光了許多呀。”
許清沅心裏默默說,這都換了個芯子了……
許清沅畢竟還是有些不放心,請周嬸子幫忙看着蠶室,她則背着背簍去桑地里重新摘一些回來,到時候把這一堆放在牆角充作之前的,再假作放久了太乾燥不能用,然後“不經意”地漏給來娣聽就是了。
從桑地回來的時候,看到來娣在前頭的大路上,許清沅連忙退回去藏在桑樹林裏等她走遠。
“王永山,看出朵花來了?別看了,再看也不能是你的,人家哪能瞧得上你?”
許清沅聽到大路上的聲音,隨意瞟了一眼,看到一個牽牛路過的莊稼漢子,常年勞作的身子精壯結實,別人還穿着夾衣或者單衣,他就一件無袖打着補丁的背心,痴痴盯着來娣扭臀走遠的身影。聽到同伴的嘲笑並不生氣,反而也笑道:“看一看怎麼了,光是這身條,咱們莊子上的哪個婆娘比得過?”
同伴“嘿嘿”笑一聲,手臂勾搭到王永山肩膀上:“那是,勾得人火起。”
接着便是兩個莊稼漢猥瑣的調笑。
即便許清沅不喜歡來娣,被迫聽了還是覺得有點噁心,看到前頭來娣沒影子了,背着背簍匆匆回了蠶室。
***
許清沅這段時間暫時是上午摘一回桑葉,下午的時候再摘一回,所以她和何家少爺約好的授課時間是午時,就是前世上午十一點左右,學半個時辰正好到中午給短工放飯的點。
上課的地點在庄頭處理莊上事務的農家小院其中一間房,許清沅到的時候,房間已經清理乾淨,前後擺着兩張紅漆斑駁的柏木長桌,並四五個小方凳子。何明川穿一身交領月白直綴,正在支棱房間裏的木窗,打開一扇之後外頭的風一涌而入,吹動他寬大的袍角和袖子,外頭一叢翠竹挺拔秀麗,許清沅一眼看去,也不知竹子和人誰更清雅。
“你來啦。”何明川回頭朝許清沅一笑,道:“略等一會兒,還有幾個莊子上的孩子要來。”
許清沅點點頭,覺得這人倒不是像他自己說的“半吊子好為人師”,而是溫雅之下有一份熱忱,她自覺地去開其他未打開的窗戶。然後等了小半刻,果然來了四個莊戶上的孩子,其中三個是五六歲的小毛頭,許清沅一想就明白,農戶家裏年紀稍長的孩子都是要幹活的。
最小的那個一邊哭鬧一邊扭身子:“我不想認字,我要去捉泥鰍兒!”
幾個孩子中僅有的一個年齡和許大丫差不多,矮黑胖壯的小姑娘連聲哄道:“金寶乖,你認了字回去,爹肯定會給你買糖的。”
這個小姑娘叫陳小花,是家裏的第四個女兒,陳家就一個男孩兒陳金寶,爹娘當個心肝寶貝似的,別家五歲的小孩兒就扔在莊子上自個兒玩兒,陳家卻指定陳小花每天看顧陳金寶。陳金寶聽到有糖,這才拿手抹一把鼻涕,直接擦在長桌的桌腿上,然後和陳小花挨着坐了。
“用這個給你弟弟擦擦。”從氣質到衣着都很乾凈的何明川竟然沒有露出絲毫嫌棄,而是拿出一塊帕子遞給陳小花,陳小花接過帕子,黝黑的臉似乎還害羞了一下。
今日第一堂課,何明川取了本三字經,逐字逐句地教幾個孩子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何明川的嗓音很好聽,溫中帶潤,既不失男子特徵,也不顯得粗獷,放在許清沅從前的年代,再跨一把結他就能迷倒一大片姑娘。許清沅前世就將《三字經》背得滾瓜爛熟,但是因為何明川的聲音,反而變成了一種享受。
何明川放下書,拿着根小手指粗的竹條,道:“好,現在我來查一下,看你們記得如何了。”
許清沅覺得有些好玩,不同時代的學生們對於課堂提問竟然是一樣的反應——拒絕對視,埋頭裝蠢。她臉上露了點慧黠的笑意,和其他幾個學生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樣子截然不同,何明川便道:“大丫先來。”
好吧,許清沅站起來,溜溜地將剛才那幾句背了出來,還特意提醒自個兒不要多背,免得露相。背完了,何明川又逐一抽另外幾個,三個小毛頭上句對不上下句,陳小花要稍微好一些,但是也遠遠不及許清沅的順溜,坐下的時候嘴抿得死緊。
“今天是第一堂課,大丫背得最好,開了個好頭,這支毛筆當做是獎勵。”何明川取出一支毛筆,又對另外幾個孩子道:“但是你們也不要灰心,以後只要你們勤奮踏實,誰學得好,都有獎勵。”
前世今生算在一起,竟然靠碾壓幾個低幼小孩子才得了個第一名,許清沅真是慚愧吶……
散課之後幾人一起出了院子,小毛頭們就鬧着要看那支毛筆,許清沅由着他們看,傳到陳小花面前時,她卻“不小心”弄到了地上,又“不小心”踩破了,“哎呀,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許清沅畢竟不是真的十歲,懶得和身體十歲、智商恐怕還沒有十歲的陳小花計較,淡淡說一句“下次再弄壞就要賠了”就走了。幾個孩子各回各家,許清沅和他們方向不同,獨自經過何家主人的宅子後頭,又穿過一片竹林,往短工們吃飯的地方去。
“許大丫!”身後有人喊她,許清沅轉過身去,迎面飛來一坨不明物體,來不及躲過去,“啪”地一下糊到了臉上,一股腥臭味兒頓時灌滿了口鼻。
“哈哈哈哈!”
“讓你臭顯擺!”
是陳小花和陳金寶的聲音。
許清沅抹開年上的淤泥,看到陳家姐弟兩個笑得捧腹,旁邊還放着個裝淤泥的竹筒,她氣得笑起來,好,你也十歲,我也十歲,誰也別讓誰。
幾步跑到陳小花面前,許清沅將方才團在手裏的泥巴一把塞到了陳小花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