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陷阱五
林思念推開竹屋的門,小啞巴正坐在窗前削着手中的木塊,見到她進門,他將頭埋得更低了些。
他的眼睛被劉海擋住,臉上罩着那半截黑皮面具,即便是看不到他的臉,林思念也能想像,他兩片淡色的薄唇一定緊緊抿着,下壓成一個倔強的弧度。
啞巴手中的木雕已然成型,是個長袍曳地的女人形態,此時他正拿着小刀細緻地刻畫著女人偶的髮絲,一刀又一刀,虔誠而細緻。
風一吹,木屑紛紛揚揚灑了一地。林思念在他對面屈膝跪坐,扭頭望着窗外叢生的秋海棠半晌,忽然開口道:“十七,我把滅花宮交給你吧,從今往後,你便是新宮主了。”
啞巴手一抖,刻刀在人偶上拉出一條不和諧的深深鑿痕。他沒有回應,薄唇抿得更緊了,像是在拚命壓抑着什麼。
秋風乍起,窗外的海棠花瓣紛紛點點灑落窗前,林思念伸指接住一瓣花,依舊淡淡道:“十七,你本就身手極好,成了滅花宮新的主宰后,便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她的聲音很輕,也很莊重,啞巴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似的猛地站起身來,將手中的木偶人和刻刀狠狠朝地上砸去!
錚的一聲,小刀砸在地上,又猛地反彈而起,擦着啞巴的鬢角飛過,在他的左眼角下劃出一道血痕。
啞巴猶不解恨似的,反手摘下面具摜在地上。他滿面憤怒,眼中似要噴火,淡色的唇顫抖又張合,好像要怒吼吶喊,卻只能發出徒勞的氣音。
林思念只是靜靜地看着他,沒有傷心驚嚇,也沒有憤怒和失望,甚至連一片衣角也不曾拂動。
啞巴不明白,為何那個姓謝的男人一言一行都能牽動她的心,而自己此時的憤怒和絕望在她眼中,卻是如此不值得一提。
他激動地抬起手比劃: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這個滅花宮!
林思念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我能給你的,只有這個。”
啞巴問她: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你要趕我走?
“不是的,十七,沒有人會趕你,連我也沒有資格趕你走,你是自由的。”林思念平靜地直視啞巴憤怒絕望的眼睛,盡量用平和易懂的語氣道:“不要看我,不要喜歡我,不要追隨我,在遇見你之前的很長一段歲月里,我便已經愛上了謝少離,我愛他,一輩子都只會喜歡他這麼一個男人。”
啞巴呼吸一窒。
林思念說:“人這一生太短,只夠愛一個人。我的心太小,只裝得下他一個人。”
啞巴被花厲虐待毒打了十餘年,但他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疼痛。如今林思念這輕飄飄的幾句甜言蜜語,在啞巴看來卻是字字如刀,將他刺得千瘡百孔。
胸口綿綿痛意,一波接着一波,令他無法呼吸。
他像是籠中的困獸,在屋中暴躁地來回踱步,又伸手將滿屋子木偶木刀木劍掃落一地,屋內瞬間摧枯拉朽一片狼藉。
他親手毀滅了他創造的一切,通紅的眼中是一片深沉的悲哀。他徒手將心愛的作品摧毀,又轉身撐在案几上,將林思念半圈在自己懷中,俯視她半晌,用極快的手語無聲質問:為什麼不是我!
林思念張了張嘴:“十七,你冷靜些。”
為什麼不能是我!
說完,他猛地傾身要去親吻林思念的唇,卻被林思念眼疾手快地擋住。
林思念一掌拍在啞巴的肩頭,沒有用全力,卻也逼得他連連後退數步才站穩。
見她出手,啞巴愣了愣,眼睛慢慢地紅了。
他哆嗦着比劃着手勢,因為手速太快,林思念只來得及看清他最後一句說的是:他配不上你!在你最困難的時候,陪在你身邊的是我,而不是他!
“你知道我最困難的時候是什麼時候?”林思念輕笑一聲,笑容中帶着七分豁達三分苦澀,緩緩說道:“每一段人生不管是好是壞,我都會遇見許多人,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陪我走到最後。在遇見你之前,我就把自己唯一的心交給了別人,我不會再愛上你了。”
她說得這樣直白,這樣無情,可偏偏,她沒有做錯。
啞巴愚鈍的大腦運轉了許久,才從一片茫然空白中找出隻言片語拼湊起來。他說:可我只有你了……
一年多以前,林思念將他從黑暗的泥淖中拉出來,又將他拋棄在了陽光下,就像是饑渴的人走在路上,忽然有人給了他一盤美味珍饈,然而等不及他嘗上一口,那人又毫不留情地將珍饈收了回去。
啞巴說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究竟是依戀多一點,還是恨意多一點……他只知道,林思念一走,他將比以前活得更孤獨。
他絕望地想:是不是只要他殺了那個姓謝的男人,就能將林思念的心給搶回來?
這個念頭想夢魘一般吞噬着啞巴的理智,他掉頭衝出了屋。
林思念一見到啞巴那殺氣騰騰的眼,就知道要壞事了,她追了出去,喝道:“十七!”
啞巴腳下踢到了一個硬邦邦的物件,他低頭一看,正是方才他雕刻的木頭人,女人的眉目刻畫得十分細緻,明顯是林思念的模樣,然而他只稍稍停頓了一下,便躍上屋脊,頭也不回地朝臨風樓衝去。
這狼崽子!
林思念暗罵了一聲,緊跟着回了臨風樓,誰知剛進門,便聽見一聲巨響,啞巴拔刀披碎了屋中的藤椅,凌厲的氣劃破了珠簾,玉珠稀稀拉拉崩落了一地。
小謝辰被驚醒,哇得一聲啼哭起來。
謝少離將兒子輕輕護在懷中,用自己寬闊的背脊擋住了那些四濺的珠子,輕而生疏地拍著兒子的後背,絲毫沒理會身後滿面煞氣的啞巴。
啞巴已經殺紅了眼,舉刀欲再砍,林思念沖了過去疾言厲色道:“十七!你給我住手!”
林思念一掌迎上啞巴的刀刃,中途卻被謝少離一把拉住,而那邊,啞巴也堪堪停住了刀刃,眼中的恨意消散了些許,有些無措地看着啼哭的孩子。
良久,他用手語道:我不是故意嚇他的……
林思念有氣撒不出,冷冷地瞥了啞巴一眼。
謝少離朝林思念搖搖頭,將嚶嚶啼哭孩子交到她懷中,低聲道:“你哄哄他,這裏我來處理。”
看到孩子哭得小臉通紅,林思念心都揪緊了,忙點了點頭,抱著兒子進了內間,溫聲細語地哄着,又解開衣襟給他餵奶,小傢伙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謝少離與小啞巴去了校場。
陽光淡薄,秋風陣陣,兩人如虎豹般對峙片刻,各自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殺氣。
良久,小啞巴刀刃出鞘一寸,抬臂比了個手勢。
謝少離皺了皺英氣的眉,清冽如泉的嗓音清晰傳來:“我看不懂手語,但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
啞巴朝他齜了齜牙,半是威脅半是挑釁。
“我可以與你比上一場,但賭上的是你我的身為男人的尊嚴,而不是霏霏這個人。”謝少離道:“她是個聰明有主見的女子,她選擇誰,該由她自己來決定。”
啞巴不以為意地輕哼一聲,用手勢道:我會殺了你,將她搶回自己身邊!
謝少離自然看不懂他這狂妄的話語,只隨手從校場的兵器架上撿了一把稱手的長劍,抬手比了個請的手勢:“後輩優先,出招吧。”
他面容英俊,眼神冷峻,素色的衣袍於風中微微鼓動,頗有儒將風采。啞巴卻不懂那麼多規矩,抬刀便砍了過來,刀刀狠辣致命。
謝少離橫劍擋住,刀劍相撞火光四濺,兩人的虎口皆被對方的力道震得發麻,各自後退一步,刀劍尤顫抖不止,發出不堪重負的嗡嗡細響。
啞巴的眼神冷了下來,嘴角扯出一個嗜血的笑。而謝少離也定了定神,再次抬劍,只是這一次神色明顯要認真了許多。
兩人全力以赴,打得天昏地暗,刀劍相撞的聲音即便是躲在內間的林思念都聽得一清二楚。
林思念有些放心不下謝少離,他是君子之風,如何能比得上啞巴的陰狠狡詐?
她匆匆哄著兒子入睡,便提裙奔了出去。
而校場上,謝少離劍和啞巴的刀再次撞上,刀劍發出嗚咽的鐵音,同時斷成數截。趁着啞巴愣神的一瞬,謝少離棄了斷劍,一拳擊上啞巴的面門。
啞巴倒在地上,捂着鼻子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來,兩人高下立分。
林思念鬆了口氣。
啞巴沒料到自己會輸,踉蹌着爬起來,擺出反撲的姿勢。
謝少離看了一眼這個與自己有兩分相似的狼狽少年一眼,淡淡道:“你輸了。不管再打多少場,這個結果永遠都不會改變。”
謝少離就是謝少離,他強大,高傲,光芒萬丈,更重要的是,他在與林思念的相遇上佔盡先機。不管是在感情上,還是在這場對決里,啞巴都輸得很徹底。
啞巴的眼睛有些發紅,他無聲地怒吼一聲,抬起破皮流血的拳頭朝謝少離襲去。
林思念輕喝了一聲:“十七,夠了!”
啞巴的拳頭僵在半空中,微微顫抖。他的眼神那麼地憤怒和不甘,像是眼睜睜被搶走獵物的小獸,發出嘶啞的悲鳴。
他僵了片刻,用通紅而無助的眼望向林思念,十指比劃道: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能贏他的。
林思念輕而堅定的搖搖頭,說:“我會安排好宮中的一切,不久以後,你便是滅花宮新的主人了。”
啞巴呼吸顫抖,焦急地乞求:不要拋下我!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林思念望了謝少離一眼,疲憊地開口:“十七,對不起。”
我要的並不是這句話!啞巴恨極之下,彎腰抓起地上的斷刃,直直地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他竟是要尋死!
林思念猛地瞪大眼,想也不想,衝上去握住了刀刃!
皮肉綻開的細響清晰可聞,鮮血稀稀落落地滴下,在地磚上綻開一幅凄清的紅梅圖。那般鮮艷的顏色,刺痛了啞巴的眼,也傷透了林思念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