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眼看天色漸暮,幾人只寒暄幾句,便吩咐手下啟程進城。
到了穆府門前,平煜卻不欲入府,只笑着告辭道:“仲衡,今日我有要務在身,實在不便叨擾,等閑了再與你痛飲。”
傅蘭芽在車中聽得真切,暗猜平煜並不願意與穆王爺這樣的戍邊重臣有瓜葛,免得日後瓜田李下,惹來上位者的猜忌。
穆承彬聽了,不以為忤,反笑道:“你這等大忙人,等到能閑下來到雲南跟我飲酒,都不知哪年哪月了。另有一事,我需得告知你,曲陀城中只有一處大客棧,前些日子遭了大火,如今尚在修葺中,今晚你就算想不叨擾我都不行了——”
他還未說完,忽然大笑道:“你別那樣看我,這客棧可不是我放火燒的,起火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你來了雲南。”
傅蘭芽睫毛顫了顫,穆承彬素有豪放不羈之名,剛才那番話看着隨意,但也說得坦蕩,反倒極其漂亮地摘凈了嫌疑,當真聰明至極。
可是,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
平煜似乎默了一瞬,笑了笑道:“看來咱們來的真叫不巧,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也罷,今晚穆王府這場酒是躲不過了。”
穆承彬聞言,笑得更開懷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兩人說話時,那位之前跟平煜打招呼的鄧公子始終未發一言。
既已決定留宿穆府,眾人便在大門前下馬。
不一會就聽李珉在外低聲道:“傅小姐,請下車吧。”
傅蘭芽應了一聲,由着林嬤嬤扶着下車。剛一立定,便察覺周遭聲音一默,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她恍若未覺,只緩緩跟着穆府的下人往內走。
照理說,她們主僕二人需得安置在內院,但因是罪眷,為便於看押,在平煜的授意下,仍跟錦衣衛的下榻處安置在了一處。
平煜和王世釗一進府就被穆承彬拉去飲酒,剩下的李珉等人跟在傅蘭芽主僕後面一道往側院走。
穆府雖大,府中格局卻頗為玲瓏精巧,與穆王爺素來殺伐決斷的名聲似乎並不怎麼相宜。去往下榻處的途中,沿路花木蔥蘢,不時有暗香襲來。,
轉過一條抄手游廊,再繞過一道影壁,便是她們今夜要歇寢的院落。
誰知下人引着她們剛一轉身,前方便傳來女子的說話聲,那聲音含着勸誡:“世子眼下雖然寵您,畢竟前頭還有夫人,就算世子不說什麼,讓夫人知道了,免不了一頓排揎。”
另一女子道:“我不過來外院看看我弟弟,世子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聲音清脆如鶯囀,隨風送入眾人耳中,不只最前面的傅蘭芽主僕停下腳步,後面的李珉等人也都面露訝色。誰能想到,竟會在此處撞見穆承彬的內眷。
眾人正猶豫是否要迴避一二,影壁后已轉來一行女子,前頭那名麗人妝扮瑰麗,髮髻高挽層疊,明眸善睞,不算驚艷,卻自有一股風流媚態。
她本來還欲說話,一轉頭看到傅蘭芽等人,聲音戛然而止。
林嬤嬤抬眼看清這麗人的容貌,面色微微一變,彷彿不敢置信似的,盯着她的臉龐瞧了又瞧。
幸而這女子反應極快,怔了一下,旋即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笑容,靈巧地一轉身,身影消失在影壁后。
等到下人再領着傅蘭芽等人前行時,就見影壁后的迴廊空空蕩蕩,不知方才那名麗人繞到何處去了。
林嬤嬤臉上的訝色卻久久未能恢復。
到了那處側院,除了平煜和傅蘭芽主僕各自一間廂房外,餘人皆是兩人一間。
傅蘭芽由着下人領進院中最里側的那間房,轉頭欲跟林嬤嬤說話,卻見林嬤嬤面露疑惑,杵在門旁,似乎思忖着什麼。
“怎麼了,嬤嬤?”傅蘭芽忍不住問。
林嬤嬤抬頭看一眼傅蘭芽,滿臉惶惑道:“小姐,你說這世上有生得一模一樣的人么?”
“為何這麼問?”傅蘭芽陡生疑惑。
林嬤嬤回身將門掩上,快走幾步,拉着傅蘭芽在桌旁坐下,“剛才那女子,嬤嬤以前曾經見過。但嬤嬤見到她的時候是在京城,而且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吞了吞唾沫,眸子裏閃過一絲懼色:“小姐你說,十年過去了,她的容貌怎麼一點都不見改變呢。”
傅蘭芽靜了片刻,壓低嗓音道:“會不會……是您記錯了。”
林嬤嬤白着臉想了想,好一會,才遲疑着道:“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事,想想都覺得不可能,許是……許是嬤嬤記錯了罷。”
傅蘭芽仍待細問,外頭走廊上傳來李珉等人的說話聲,主僕二人對視一眼,只得起身去放置行裝。
***
王世釗一邊飲酒,一邊冷眼看着正在席上把酒言歡的幾人。
穆承彬雖然將他奉為座上賓,待人接物處處妥帖,但他知道,似穆承彬這種出身的人,就算不肯得罪他,骨子裏未必瞧得起他。
譬如眼下,穆成彬跟平煜說小時候騎馬玩樂的趣事,他就無論如何都插不進嘴去。
他面上勉強維持着笑意,心底卻已暗啐不已,不過是出身膏粱,還真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須知王侯將相淪為芻狗,往往是瞬息之事。且看當年的西平侯府、如今的傅冰,可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悶悶地抿了口熱辣辣的瓊花酒,再次瞥向席上那位神情落寞的鄧安宜,讓他意外的是,永安侯府的鄧公子此刻竟也在穆府。
想到穆承彬的世子妃跟鄧安宜是表親,他心中一動,不知鄧安宜那位痴情妹妹是不是也來了雲南?
平煜在席上只顧跟穆承彬談笑風生,並不肯理睬鄧安宜,看樣子,對鄧家的那份芥蒂是一時半會都解不開了。
如此甚好。
聽說當年在西平侯府未犯事之前,鄧家跟平家往來密切,到了平煜這一輩,兩位老侯爺有回在一處喝酒,喝得痛快了,一拍大腿,給平煜和鄧安宜的妹妹訂了娃娃親。
此後過了十餘年,兩位老侯爺先後故去,兩家關係依舊維持着表面上的和睦。
誰知在西平侯府遭難前兩月,也不知永安侯府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竟以鄧小姐出水痘為由,硬給退了親事。這理由牽強至極,出現的時機卻着實微妙。不久之後,西平侯府便出了事。
在那之後,不少跟西平侯府關係不怎麼近的勛貴人家都曾幫着奔走,唯有永安侯府一片死寂,連半個屁都未出來放過。
西平侯府一家發配去宣府後的第二年,鄧小姐便又訂了親。可惜鄧小姐的親事註定多舛,訂親之後沒多久,那位未婚夫便生病死了。
饒是如此,鄧小姐運氣卻委實不差,在新帝登基后,她那位苦熬了好幾年的太子妃姐姐搖身一變成了皇后,永安侯府一夕變為皇親國戚,鄧小姐也一度成為滿京城攀親的對象。
然而鄧小姐的親事卻一拖再拖,久未能訂下。
後來他打聽才知,原來皇后早年在閨中時,跟平家幾位姐妹關係走得極近,平家出事時,她雖然愛莫能助,卻對父親當年選擇明哲保身的作法很是不虞。
眼下既然西平侯府已經恢復爵位,皇後顧念舊情,便想藉著再度聯姻,讓兩家化干戈為玉帛。
之前西平侯府聽聞此事,自然是一口回絕,可經不住皇後背地裏派人來勸說,漸漸也有了鬆動之意。
唯獨到了平煜這,彷彿碰到了一塊又冷又硬的冰山,無論多少人在他面前說項,平煜就是不肯點頭。
聽說那位鄧小姐,也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有一回,他跟平煜出城去辦案,在京郊玉佛寺,不小心撞見了那位鄧小姐。
當時那位鄧小姐似是出門燒香,身旁只有兩名丫鬟,在後花園等家人。
她雖戴着幃帽,但身形氣度俱是出眾,在他看來,不比傅蘭芽差多少。
那位鄧小姐跟平煜擦身而過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袖中的絹帕忽然掉出,剛好落到平煜的腳前。
他在後頭見了,唯恐平煜一時心軟,順水推舟呈了鄧小姐的美意。畢竟平煜若真跟鄧家聯姻,兩強聯手,往後自己想要上位,更添幾分難度。
誰知平煜半點也不憐香惜玉,走過時,非但對鄧小姐視若無睹,還一腳踩過那帕子,面無表情地揚長而去。
等他好不容易才將錯愕的目光從那方被踩得又臟又皺的帕子上移開,一回頭,就見那位鄧小姐身子微微顫慄,儘管隔着幃帽,他彷彿依然能見到鄧小姐泫然若泣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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